一個城市少了點靈氣,有時因為缺少了一扇可觀的後窗。
今天在香港,住在三十四樓,在後窗,看得見什麼?密封的門板,砂磨的不透明玻璃,對家的鄰居長年毫無人氣,似一座冰封了的棺材。
從前不是這樣的,一扇後窗是一幅風景,一座舞台,一個公主和古堡的故事。總有一個三十少婦衝着這一頭換衣服,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露出粉紅色的胸圍,雲呢嗱雪糕球一樣的大半個乳房,把在後窗窺見的那個唐樓少年,映眩滿眼,有如一片露白月明的香雪海。
擁有一扇後窗,下午是沒有心情溫習功課的,粉紅胸罩的女主人,心情好的時候背對着表演解活扣,心情不好的時候,她晾起一大塊淺藍的牀單,像拉下了帷幕:好像以驚世的口吻勸籲在後窗偷窺慣了的那個人:今天沒有好戲上畫,去去去,還不回書房去用功讀點書||牀單還搭拉着一隻枕頭袋,細看上面還繡縫着一對鴛鴦。
夜深人靜的時候,後窗那邊傳來一個大漢的叱喝,伴以一個女人的叫罵和啼哭||準是那個當海員的男人回來了,夫妻倆聚少離多,感情哪能水乳交融。多半是這一方嫌家用交得不夠,那一方又對這個深閨裏的女人暗自起了疑心,你譏一言,我怨一句,說着就搧了兩記耳光。該不會釀成謀殺案吧?大牀單遮着窗框,掩映着昏黃的燈光,裏頭的動靜看不清楚,越發叫人牙癢。
因為有一扇後窗,有時是老媽在後一把擰住耳朵扯回屋裏,一面大罵:儂獨個小鬼頭,啥辰光學會偷看隔壁人家沐浴啦。掄起一根雞毛帚繞着飯桌追打,弟妹嚇得大哭,外婆死活護着討饒。好不容易鬧了一夜,你回到牀上,抽泣着,大被蒙過頭,不忘偷眼瞟瞟那道可恨的後窗:對家也早已關燈了,墨黑黑的一片,牀單收攏了,深綠色的窗戶關得死死的,夜風涼涼地吹過,像一座石墓般,激不起一漣回聲。
外國留學的那幾年,偶爾在大學的宿舍,夢中還見到那一扇後窗。是思鄉的感覺,還是年少矇矓的一筆未了的心債?放暑假的時候回來香港,長大了,老媽也不再打人了,在廚房裏已眉開眼笑地煮湯圓呢。你偷眼看看那熟悉的後窗,只見一個少女伸展着一雙藕白的玉臂,在晾起一件碎花睡衣,原來是那戶人家的女兒,不經覺長得亭亭玉立了。
那一天她對你一笑,那是記得的一扇後窗一朵蓮花般的尾聲。從此那座小舞台永遠落了幕,粉紅的胸罩,幽黃的燈光,黑暗中的哭聲,化成夢遠天涯的一片繁花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