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畫和水彩 - 陶傑

油畫和水彩 - 陶傑

有一門手藝行將失傳,叫做繪畫,因為電腦的緣故。
曾幾何時,城中有許多畫室,教授水彩和油畫。有志從事藝術者,先鑽研三年鉛筆素描,再選學水彩或油畫,就此分道揚鑣。
畫水彩的男人飄逸而瀟灑,學油畫的男人卻忠實而沉厚。水彩是藝高人膽大的楊過,比較偏激,但一失足即成大錯,回頭即無從悔改。油畫是穩重而平和的郭靖,不求才華,一筆畫錯了不要緊,只待油彩乾了之後將勤補拙。

水彩是情人,油畫是丈夫。有幾個名字是兩樣兼善,可以用左手畫水彩,右手繪油畫的呢?因為水彩和油畫是兩般不一樣的思維方法:畫水彩,必由淺色的地方開始,層層渲染;油畫剛剛相反,先畫深色的部份,風景先畫陰影,肖像先畫頭髮,從深的色彩層層漂白,效果就像在一塊黑麵包上塗牛油,深淺烘托臻成天品。
水彩太豪放,而油畫有時過於沉鬱。水彩畫家必是樂天的,而油畫家多半是悲觀主義者。水彩是一陣狂笑,油畫是長夜連綿的啜泣。水彩是山壑中的一響長嘯,輕逸清絕,油畫像小樓一夜啼血的獨白,深遠而悲哀。
因此西洋美術史三百年,水彩畫家多留下雪泥鴻爪的一泓清名,像英國的端納和遠東浪遊的錢納利,而油畫家呢?在明亮如烈燄或幽黯如星空的畫布之外,他的遭遇卻淒艷而悲哀,像梵高和倫布蘭。水彩像道家,而油畫太儒家了,水彩是李白,而油畫,永遠是杜甫。
一個女人,如果同時有兩個畫家追求,是幸福的。畫水彩的那一個必然更加浪漫而雋永,但又像行雲流水一樣抓不牢而靠不住,習油畫的那一位一定有點耿直而儍氣,但又有點慢吞吞而略輸一分溫柔。畫水彩的那個只能是過客,他的作品是裱糊的,很難收藏,但是油畫家卻不一樣,過程一片油污:烏七八糟的調色版、中人欲窒的松節油、零散的工具,但完成的作品用畫框掛起來,卻是萬世千秋。
最後出現在三百年後拍賣行的一柄木槌子後面的,多半各是油畫而不是水彩。一腔心血,在時間裏化為一層油光,他的堅毅和執着,真要由那麼深厚的歲月來證明嗎?只可惜那時畫家已經化為塵土,只留下星光般的作品。
以及油畫肖像裏的那個人。他當初是如何叫她這樣一盤膝,如此一低頷,還有,把裙子向胸多低開兩分——這樣會令肩膊和頸際的項鍊多一點對比——畫家與畫中女人的關係,留給後世的學者去猜,只知像一顆琥珀,她成為他筆下一翅美的囚徒,從此永遠沒有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