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銘 香港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李怡月前在專欄引用大陸學者王怡介紹波蘭思想家米奇尼克所說有關民族主義的話:「一個為祖國而羞恥的人,就是一個極權主義國家的民族主義者。」
甚麼是祖國?王德威編的《台灣:從文學看歷史》,內有〈嚮往一次戰爭〉一章。日治時代長大的周金波(一九二○——一九九六),在太平洋戰事爆發前就寫了《志願兵》(一九四一)一書,坦言曰:「我是受日本教育長大。我不會說日語以外的語言。如果不能成為日本人的話,我就沒有辦法生活下去。」
為了證明自己是日本人,他決定「跨越文化和血統的藩籬,為祖國奉獻。」他當了志願兵。
種族、族群與國籍
英文中的race和ethnicity,用中文繙譯過來,不易界定二者的分別。大概race比較着重血統,因此亞洲人是有異於歐洲人的種族。再細分下去,大和民族又跟漢族不一樣。周金波說要「跨越」文化和血統的藩籬做日本人,等於認定中日兩國既不同文,也不同種。Ethnicity是族群性格,除血統外還有好些共同的特徵,如語言、宗教信仰,部落意識和文化標誌等。
Nationality最簡單利落:國籍。國籍只是法律上的一種身份,不帶race或ethnicity的認識。我在〈成功的滋味〉一文提到李小龍的洋岳母,當年唐山大兄要娶她女兒時,冷冷的對他說:Bruce,youareanAmericancitizen,butyouarenotanAmerican。就是說你可一天到晚吃麥當勞、上教堂、玩美式足球,但你還不是美國人。你只是個美國公民。因為你長得不像美國人。她以racialfeatures(種族容貌特徵)來鑑定美國人和美國公民的分別。
語言文字界定身份
周金波要做日本人,條件比李小龍要做美國人現成得多。一來他長在「皇民」時代的台灣,享盡地利人和。二來長相本來就是東亞細亞種族模樣。多哼幾支和歌、多讀幾首俳句、閒來喝三兩杯大吟釀,這個周金波一定出落得比日本人更日本人。
既然「去」掉中國,周金波一生一世,自然不必再為貧窮落後、愚昧無知那個叫「支那」的國家發愁。「祖國」既是日本,那麼「敵國」就是支那了。他算不算是「漢奸」?一個不識中文的人,心中無「漢」,怎能為「奸」?
如果我們拿周金波的例子來界定國民身份,那麼構成中國人身份最不可或缺的養份應是語言文字。血統和宗教信仰等考慮反成次要。方塊字成了你思維細胞的一部份時,套用夏志清一句話,你無法不obssessedwithChina。老華僑、流亡海外的異見分子,「回首望故國,河山總斷腸。」思之念之,無日無之,才會斷腸。
我在〈百年猶晉郡〉一文介紹過美華作家趙健秀的小說〈犧牲〉。故事中的老華僑戀戀唐山,中國甚麼都是好的,因為「在唐山我一天也沒病過。」他的兒子在美國成長,中文目不識丁,不但對唐山毫無感情,還「反動」到家,認為中國人「連笑都帶口音」。
跟王怡筆下的民族主義者相比,〈犧牲〉中的父親顯然是另類。「在唐山我一天也沒病過」是違反常識的話,但他想念故國,到了情癡的地步,才在這方面選擇了「失憶」。
精神支柱心靈寄託
這位唐人街老父,不是知識分子,但粗通文墨,應該知道神州大地也有諸多不是。深夜自思,他不會糊塗到連甚麼是「醬缸文化」的陰暗面也看不清楚。他會不會因此「為祖國而羞恥」?私底下可能會的,但在白天誰在他面前說他祖國的不是,必遭他痛罵。連他的寶貝兒子也不例外。這種行為,我們稱做「護短」。對唐人街老父這類「民族主義者」而言,這是精神的支柱,心靈的寄託。
唐人街老父口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唸着唸着,鼻子一酸,眼淚就流出來了。他們心中的中國,是「去」不掉的。「護短」民族主義者與「批判」民族主義者各據一方,倒有一線相通:他們都「愛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