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想學音樂嗎?最好叫他不要選擇小提琴。
樂器像兵器一樣,鋼琴最有王者風範,打開鋼琴蓋,鋼琴家坐定,凝視一排黑白的琴鍵在寂靜之中舉手欲奏的一刻,像指揮音符千軍萬馬的一個將軍。
不是個個孩子都有這等氣派的,要一份天才來匹配。次一級的學管樂吧:木管的雙單簧和長笛子,比銅管輕盈三分,即使演奏憂鬱的樂曲,一譜愁腸,再沉重也不過少年初戀的青澀感。
即使喜歡絃樂,就學大提琴吧,親友相知,無不讚嘆:他長大了能成為第二個馬友友,時髦而上進,萬一離開交響樂團,一個大提琴手可以千山獨步,一絃自娛,結交幾個玩色士風的失意稽康和阮籍,還可以聚玩爵士樂。
但是,不,不要讓孩子隨便碰小提琴。
因為小提琴太悲愴了,只屬於一九四五年之前的歐洲。小提琴絃上的一縷顫動的清狂,只合訴說浮生不解的亂世滄桑:奧匈帝國的樓影,沙皇冬宮的燈色,多瑙河的嗚咽,華沙的陷落。小提琴的音色尖瘦嶙峋,是憤世嫉俗的心聲,一具小提琴是多麼細小,隨琴手走遍天涯。一隻黑色的琴盒子,如何裝得下猶太百年的往事和追憶?偏偏有幾個樂中的聖手,喜歡跟一具小提琴共患難,淪落在馬賽港的青石街頭,奏一闋柴可夫斯基的淚曲,心棲夢遠,意閣絃清,他一人住在街燈畔一間簡陋的公寓,什麼也沒有,窗台之外,他只擁有一片悽惶的暮色。
因此世上最頂尖的小提琴家,必定來自歐洲,而且在多瑙河以東那一大片鬱藍的國度,像俄國的海菲士(JaschaHeifetz)、波蘭的哈席德(JosefHassid)、猶太裔的依達韓黛(IdaHaendel)。為什麼?因為世上只有這片寶地,經歷了戰火的烤焦和詩情的熟慧,一個小提琴手,從中歐的煙火中撫絃上路,他見識過王謝堂前的風流,懂得怎樣用纖巧的十指,譜訴一卷山河歲月的歷史,一張憂清的臉,如證三生苦難,兩道濃苦的眉,如積九秋寒霜。
拉小提琴,如不得其中堂奧,不過為這個庸俗的社會徒添南郭;萬一把一具小提琴拉成了一絃烈燄熾動的靈魂呢?這孩子長大了,他的一生都註定不快樂。
況且在這個世界,紙醉如癡,浮生若夢,知音能有幾人?誘導小孩學小提琴,又是何苦呢?不要誤了孩子,他明明沒有這等氣質,寧願讓他像大人一樣唱卡拉OK,小提琴,切記,是學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