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編的新書《台灣:從文學看歷史》,按時序或主題,蒐集了十七世紀中葉以來到當代的文學作品一百四十七篇。第二十二章「現代主義來了」收王文興小說〈最快樂的事〉。文長二百餘字,說的是一個年輕人,在一個寒冷的早上,從妓女身上體驗過什麼是「最快樂的事」後,對自己說:「他們都說,這是最快樂的事,buthowloathsomeanduglyitwas!」這年輕人覺得一點也不快樂,在同一天下午就自殺了。
要從文學看歷史,〈最快樂的事〉難以跟郁達夫的〈沉淪〉相提並論。兩位自尋短見的青年,都有神經質。郁達夫筆下的「他」,把在日本留學時染上無法與別人溝通的閉塞症,責任一股腦兒推到積弱的祖國身上。他蹈海自殺前叫着「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雖然聽來蠻不講理,但擺在民初的歷史框框看,較初嚐雲雨就輕生的年輕人可信。
王德威說王文興現代主義創作「清堅決絕」,小說內容「驚世駭俗」。他指的是《家變》和《背海的人》二書。《家變》中的父親,一天突然離家出走,母親急了,不斷探頭跟在書房做功課的兒子說話。兒子氣壞了,重重的說:「聽到了。出去!」母親受不了這種口氣,抱怨說:「你在同你母親說話。」兒子站起來,高舉雙臂喊道:「啊,啊,好啊!不-要-在-看-書-時-打-擾-我,我講多少遍了。你一次接一次,侵犯過多少遍了。你-還有他-從來不屑聽我開口,只當我在放屁。」
兒子責備母親的話,長長的一段,不過光作為台灣六七十年代社會發展史一個片段看,單聽兒子對母親說「出去!」已知在這家庭中誰有發言權。兒子口中的「他」,是父親,退休了。兒子在大學裏當助教,很需要安靜的讀書環境。做媽媽的不是讀書人,一天到晚忙着給兒子問暖噓寒,不知道兒子可以「像蚌蛤一樣閉嘴從天明閉到天暗」不說話。
父親退休後,或仍有餘力補貼家計,但以經濟能力而言,以前乳名「毛毛」的兒子今日已成家中的「大股東」。他可以喝令母親「出去!」對父親的態度可能更粗暴。老頭子失踪後,他即時想到原因:「他父親不堪忍受他的虐待逃走了。」《家變》是個從經濟角度觀照現代社會父權旁落的故事。在六七十年代的台灣,「父權」難免引發「蔣家皇朝」的聯想,難怪「驚世駭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