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裏的歲月 - 董橋

盒子裏的歲月 - 董橋

隣家英國老太太說,Sydenham火車站附近一家人家在擺賣一批老雜貨,還有好幾架子舊書,很有趣。Sydenham是倫敦東南邊小鎮,從倫敦橋火車站坐東南線火車先在Sydenham停一停再坐一個站才到我家。我帶着地址去了。那家人家姓Campbell,跟十九世紀抒情詩人ThomasCampbell同姓。四十上下的女主人Rose說詩人住的是SydenhamCommon:「我們和他們不是一家人。」她笑得很娟媚,盈盈然跟頭上嫺靜的螺髻一樣好看。是深秋,滿院子雜貨雜書在午後的陽光裏顯得有點侷促。
玫瑰說,詩人從前那所老房子百葉窗是綠的,木柵欄是白的,出了名了,戰後拆掉,連個影子都找不到了。我其實並不熟悉老詩人的詩,印象中他寫士兵的夢比寫土耳其仕女淺白。「那所房子不吉利,」她說。「他兒子病死了,還有個兒子瘋了,妻子最後也殘廢了。噢,對了,老詩人是拜倫的好朋友!」她笑得更娟媚。我買了一本RicharddelaMare又薄又小的《APublisheronBookProduction》,還買了一個精緻的八音盒,擰緊發條會響起貝多芬的《給艾麗斯》。

我喜歡盒子。童年玩雪茄木盒,玩香煙鐵罐,到台灣求學玩錦盒,玩火柴,在英國收木紋漂亮的洋裝盒子,回香港花大心血搜獵明清拜匣帖盒,官皮箱、提樑藥箱、文具箱、髹漆盒見一件愛一件。那個八音盒切合我那陣子迷戀前拉斐爾派美術的心情,滿滿描上七彩纏枝圖案,十足WilliamMorris的風格。玫瑰說她丈夫的爺爺早年真的收藏不少莫里斯的花布、瓷片、木刻,戰亂窮了全拿去換糧食:「這個八音盒是他最寶愛的藏品。鐵價十五英鎊!」七十年代那是個大數目,翌年新加坡朋友雷門喜歡我照價勻了給他。
玫瑰院子裏幾幅油畫水彩也不錯,說是她丈夫畫的。我發現架子上那堆書不少是美術設計和書籍裝幀的專書,小說很快賣光了,這些冷門貨死死等我這樣的畫迷書癡來瀏覽。英國舊瓷器聽說也銷得快;一尊埃及石雕神像客人下了訂金掛了條子等着扛走。玫瑰說有兩件中國硬木古董盒子前兩天一位理工學院的老師買走了,蚌殼、玉片、珍珠鑲嵌成漂亮的水仙、茶花!我埋怨老太太不早些給我報個信。「等運氣吧:人生畢竟不是八音盒!」她一邊包盒子一邊呢喃。我驀然瞥見她娟媚的眼神隱然飄起惋憾的漣漪。「起風了,」她回過神來淺淺一笑補了一聲"keepwarm"!過了好幾天,我在街角雜貨店裏跟老太太聊起那個八音盒,她說玫瑰的丈夫是教美術的中學老師,去年癌症過世了:「留下她孤零零一個人。」

人生不是八音盒,搜獵老文物也許只是為了給人生配製幾段貼心的旋律。王世襄四十年代求關仲航讓出大畫家湯貽汾琴隱園舊藏的元代古琴,關先生答應了,王老一陣高興,出國到美加參觀博物館竟然抱着那張琴到處走。六十年代他到寶坻縣訪家具,偶然在一位塾師老先生家裏買到清代溪堂詠水仙的竹刻臂擱,他又高興了好幾天。我沒有王老的文物深緣,生得也晚,沾一沾儷松居藏品的邊也算聽了幾聲仙樂了:家裏一幅吳昌碩寫意紅梅題的是「琴隱園主人得意之作偶然有此」;還有一個清末小筆筒刻的也正是王老臂擱上溪堂的那幾句話:「世以水仙為『金盞玉台,紫宸重器』;劉邦直稱其『仙風道骨誰今有,淡掃蛾眉參一枝』」!
錯過了玫瑰家裏那兩件嵌百寶的老木匣,八十年代我從英國回來那幾年立志搜集明清木盒木箱,紫檀、黃花梨、樺木、楠木、黃楊越袖珍的我越要。古今竹木牙雕圖書讀多了,我近年忽然追求鑲螺鈿、錯金銀的硬木盒子,惹起雷門頻頻笑我臨老入花叢。他前兩天在長途電話裏還說,那件八音盒剛給他的五歲小外孫搶走了:「三十年前我們的舊夢終於又添了一層稚嫩的包漿!」我黯然想起玫瑰眼神裏飄起的漣漪,那麼娟媚,那麼深切,那麼難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