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今天不時興講基本功,例如學習繪畫,至少要先畫三年素描。
買一排軟硬系列的鉛筆,從3H一直到6B,一叠厚白紙,對牢一件石膏的耳朵,在燈光下仔細觀察明暗的微妙變化:一塊石膏,哪一處是最光點,哪一片最黑,在兩極之間,有多少豐富的灰色地帶。
看不清楚?美術老師會這樣教:先把眼睛瞇縫起來再看,把光暗大片大片地定調,然後再捕捉細節,漸漸就發現,在環迴曖昧的幽明之間,其實最是色彩喧嘩之處。
畫完耳朵,再畫鼻子,然後是一隻腴美的手,最後是整個石膏像。三年功夫,最初枯燥無比,日後漸漸在黑白分明之間發現了三千幻彩,下筆有意,斧匠無心,基本功練得紮實了,有一天來上課,老師說:收起所有的鉛筆吧,今天開始,我們試用油彩。
有如跨越了一道陰陽界,從頭向光影再投胎,沒有嚐過三年素描苦行僧的潛修,在放下鉛筆、拿起調色板的時候,何從體味那一份好像鯉躍龍門般的狂喜?
像學功夫,先學紮馬,在日本的壽司店當學徒,先花兩年學習怎樣把榻榻米洗抹得不染一塵。在尊重基本功的年代,人生的辭典裏沒有一個苦字,襯衣是漿熨的,鈕扣是亮晶晶的,一對鞋子黑閃照人,無論做一個僕歐,或者當信差,總有一份地久天長的感恩。
基本功是什麼?或濡墨盈缸,臨帖摹書,或天明即起,洗擦地板,或把足尖一腔血淚地踮起來,承着年少脆弱的自尊。背誦經文、吊嗓子,世上一切真功夫沒有捷徑,學好一門功藝,如同一場婚姻,絕對不容一夜情。
如此世代,真正的情聖,也就是一位大師——跟他約會,只含情脈脈的對視,已經花耗半載,拖手而不及於亂,然後有兩年零四個月,大學一年級的新生營認識他,畢業的那一夜,才第一次獻上初吻,日耀星恒的竟然是同一個人。
那時的日子比較簡單,從日出到日落,時間在悠長之中別有幾分荒涼。蒼苔何時才攀滿石階,心中夢痕,十年後回顧再也記不得了,只知愛情那時候是那樣的一種植物,如鳳凰木,如萬年青。
一場邂逅竟是在一堂大學的美術課開始的,當你是兼職的模特兒,他在畫一張寫生的素描。他的眼色專注在你的臉龐,是何等的清純而冷酷。你也悲哀地看着他,這個年輕的學生:你的眼神可不可以帶一絲柔情?以後的事再也記不清,只知挽着他的臂走上紅地毯。筆掠天涯,風雨曾經,他沒有緋聞,也沒有跟秘書一夜情,只因為他當年學習美術,由三年的素描開始,雖然他最終成就了一番事業,而當不成一個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