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學生暴動,外國輿論大驚小怪:巴黎是不是時光倒流,回到紅五月的一九六八年。
怎麼會?一九六八年,是法國大學生革命的一年:明星伊芙蒙丹、導演高達、作家沙特,都是站在前線的旗手。十年俊彥,一代風流,昔日一片夕陽無限好,今日都付雨打風吹,只落得幾聲狗吠、數點寒星。
一九六八年的一代法國人物,已經有了一個專有的歷史名詞,叫做Soixant-huitois——一九六八人。法蘭西是一個很政治的民族,大革命時期,激進的雅各賓派,有一個二流的領袖人物,叫做赫伯,跟隨他的一眾嘍囉,也贏得了一個專號,叫做LesHerbertois——赫伯分子。
法國的一九六八年,一早過去了,像少年的幾夕夢遺、一臉暗瘡。因為那時當真是為了理想,而且大家長戴高樂,雖是反法西斯的領袖,支持殖民地獨立,功在家國,畢竟在台上太久了,變成了一個中國式的老太爺。一九六八人,就是這樣誕生的,讓長髮飄揚在空中,任歌聲在旗海裏飄揚。
在那個年代,留學法國,是無論如何死也不肯回來吧,恰在那一年,當你結識了一個Soixant-huitois的法國男友,是人生中何等艷美的一星火花。他坐在塞納河畔,跟你一起赤着腳,提着半瓶紅酒,娓娓道盡哲古華拉的少年往事,話題一轉,談到畢加索立體主義的風格,以及珍摩露在《祖與占》裏的一抹鬱藍色的眼神。他二十四歲,你才二十一,他在沙邦大學社會系念碩士,而你剛讀了兩學期的法文先修班,那一個春天,大家一起逃學,一起誦讀毛語錄的法文本——那本小紅書不知何故,一旦譯為法文,品味竟然提升了三級——當他用髭根如刺的下巴,抵着你的後腮,低聲說Jet'aime——我愛你——的時候,是何等的如聞天籟,恨不得那一刻就死在他懷裏。
珍寶金、碧姬芭鐸、西蒙波芙娃,記得當年一次次激揚的爭論嗎?在盧森堡公園的石像下,羅浮宮的樓廓割裂了一片灰鴿子的天空。示威者的口號逐浪可聞,從協和廣場,自塞納河左岸,一場風暴淒美無匹,都化為一冊發黃的法文日記上那點點心跡。
今日當你打開,重新展讀,當年你的法文處處沙石和瑕疵,褪色的藍墨水卻幻照着猶紅的啼血——那一天清晨,你是如何懶懶地醒來,枕畔的空衾猶暖,他留下了一個滿滿的煙灰盅,一封如詩的信,昨夜纏綿,何日再見,只知一顆心從此埋在天遙海闊的一九六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