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廬先生 - 董橋

杏廬先生 - 董橋

我在淺水灣俞家拜識這位前輩:銀髮稀疏整齊,天庭寬濶飽滿,細緻的玳瑁眼鏡染深了炯炯的眼神,一口四川官話迴蕩着戰時陪都重慶的遺韻。俞老伯說他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寓公,居室起名杏廬,只要記住了他笑起來的酒窩像兩枚杏仁就記得住「杏廬先生」了。前輩說那其實是成都老家外公的齋名,清道人題的匾,他一九五二年在香港請張大千另寫一幅紀念先人。他是宋元古畫專家,我和申石初先生在俞家看過他珍藏的趙孟頫和徐文幼,申先生說趙體書法從小看到老,練到老,沒想到趙松雪的畫竟也這樣妍麗。
四十年前的事了。那天,杏廬先生說趙孟頫是宋室王孫,二十多歲投降元朝,當了翰林學士,封了魏國公,黃公望、倪瓚、王蒙全是他的門生,畫風竟然攀附巨然遺法,倪瓚甚至瞧不起趙孟頫的外甥王蒙擺脫舅舅法規不夠澈底,題畫揶揄他說「非王蒙輩所能夢見」!「講一句公道話,」杏廬先生說,「趙孟頫學的是董源《龍宿郊民圖》一派之精細畫技,求的是神韻,那些晚輩怎麼叛逆也推不倒松雪道人館閣領袖的地位!」聽了前輩一番議論,申先生彷彿走進一座陌生的桃花源,領着我到港大圖書館硬啃一堆宋元畫派的材料,短短兩個周末算是看清了一點景致。

六十年代香港古舊純樸,生活清淡,淵博溫煦的能人又多,問學聞道的機緣處處都是,我和申先生在俞家靜聽老一輩人聊天真像鑽進筆記雜著裏窺探前人的言笑,有趣極了。俞老伯平日不愛出門,杏廬先生倒喜歡約朋友到中環逛街喝茶。那天去雪廠街集古齋走過都爹利街口,他指着巷子裏一幢舊樓說那是李祖永的舊宅子,姚克從上海出來在這裏住過。有個傍晚,姚先生外出回來坐在房間裏休息,忽然看到房門對面的盥洗室有個長髮美女穿着睡袍對着鏡子梳妝。姚先生心想她也許是李祖永弟弟李祖發的女朋友,剛一猶疑,美女悠然不見了。他好奇走去問隔壁房間的李祖發,李祖發說家裏從來沒有女人來過:「過去我哥哥有個朋友的如夫人倒是住在這裏的,前幾年病死了,身影跟你說的一樣妖嬈!」姚先生一聽心中浮起《聊齋》裏的許多故事,匆匆整理行裝搬走了。
杏廬先生會刻圖章,喜練字,懂古玉,口袋裏長年藏着小玉件隨時拿在手上盤,說是盤玉可以修心。有一天,我跟徐訏先生在七重天喝下午茶,杏廬先生剛巧帶着夫人進來歇腳,我請他們坐過來。「徐先生,」他深深鞠躬說,「一部《風蕭蕭》我都翻爛了,真是幸會!」我們聊到天黑才走。過了大半年,杏廬先生忽然來電話說他們要去美國跟兒孫過日子了。俞家的餞別宴上,他拉我到染滿晚霞的露台悄悄說:「太子行翟先生有一件竹刻班婕妤臂擱,真好,價錢合理,你趕緊要了吧!」那是一九七一年的深秋。

臂擱是清代竹人王勛刻的,寫〈怨歌行〉的西漢女文學家手持團扇亭亭而立,題「漢班婕妤,扶風人,敦禮嫺雅,曾作團扇吟傳於詩什間,奇女也。己亥冬月,竹名王勛刊」。她是班況的女兒,班彪的姑姑,成帝年間選入宮中為婕妤,受趙飛燕譖誣退處東宮,作賦自傷,成帝駕崩她充奉陵園,黯然而終。「老先生替你殺了價錢了,」翟先生笑說,「是你的了!」申石初喜歡臂擱竹色殷紅,喜歡波磔刀口下美女那張臉微微隆起的肌膚之感。他替我找出班婕妤傳世的三篇歌賦,可惜我們都查不到王勛的生平:「不入《竹人錄》的明清刻竹高手顯然不少,」他說。「簡直是元代畫家裏的隱士派了!」
「隱士派」是陳定山先生說的。陳先生斷定宋代的畫即便脫離了院體標榜文人氣息,畫家終歸不是出身畫院就是頭戴紗帽的士大夫;到了元代,畫人墨客忽然蒙受國破之痛,立志隱居不仕,拒絕異族之交,有的遁迹空門,有的浪迹市井,蕭蕭然凝聚成了中華民族一幅動人的國魂!陳先生說趙孟頫畢竟是獻媚求榮的前朝王孫,入了元代不幸當上「妥協派」了。一天,杏廬先生在希爾頓的鷹巢請吃午飯,申先生跟他談起陳定山這套觀點,他微微皺了皺眉頭說:「松雪道人之藝術抱負斷非陳定山輩所能夢見!」他想的是畫的工力;陳定山要的是畫的意趣。窗外飄着濛濛的烟雨,像宋詞,像元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