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猶晉郡

百年猶晉郡

劉紹銘 香港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多年前在美國教學之餘,斷斷續續的繙譯了一些美華作家小說。美華就是ABC,AmericanbornChinese。選擇的作家,相當冷門,不是暢銷的《女鬥士》洪婷婷,或《喜福會》的譚恩美。這些冷門作家中,至今印象猶新的有趙健秀(FrankChin)。代表作《FoodforAllHisDead》是一篇短篇小說,我譯時題為《犧牲》。
《犧牲》中的父親是老華僑,戀戀唐山,中國甚麼都是好的。他患了末期肺病,不斷咯血。在美國出生的兒子問他的病是不是在中國傳染得來的,他說「不是。在唐山我一天也沒病過。」

祈盼「華人之光」

父親知道兒子厭倦唐人街生活,有意離開,特意對他說:「孩子,我要你在這裏出人頭地。做醫生吧,賺大錢去幫我們唐人。或者做律師、工程師。總之賺錢去幫唐人就是。他們會尊敬你。你答應我,我死後你不離開唐人街,好不好!」兒子沒有聽父親的話,一來他不想留在唐人街「做一件古董」。二來大部份他不喜歡的人都是中國人,因為「他們連笑都帶口音」。他離開唐人街自尋出路去了。
這位「在唐山一天也沒病過」的老爸,可想而知是位狂熱愛國分子。任何唐人「揚威異域」的消息都會讓他覺得「與有榮焉」。如果今天他仍活着,住在音訊難通的鄉下,一聽到李安因《斷背山》而得金像獎的消息,說不定會馬上披衣而起,挨家抵戶拍門通告同鄉。李安為人怎樣?政治取向如何?他可以一概不管,反正他是華人,他的成就正是「華人之光」,因此「與有榮焉」。
「老爸」的心態是老華僑的心態。老華僑覓食他鄉,受人排擠,關起門來舐自己的傷口時,自自然然就想起唐山來。隔千山萬水,印象中貧窮落後的中國憑着情感的轉移而變為神州大地,是在無依無靠的白人世界中的emotionalanchor,心中的避風塘。

遠距離崇拜祖國

其實這種心態非老華僑獨有。張愛玲《金鎖記》中的童世舫,留學德國多年,初遇長安就把她看作朝思暮想的祖國,美的化身。誰料這姑娘竟染上阿芙蓉癖。應了張愛玲的話:這是「一輩子安全地隔着適當的距離崇拜着神聖的祖國」的結果。
舊金山埠牌樓有一聯,為劉伯驥所撰:「華埠想南徐,僑寓百年猶晉郡/牌樓當雁塔,乘槎萬里見唐風」。百年猶晉郡,看你怎樣解釋。說得好聽點,是古風猶存。難聽點,是抱殘守缺,故步自封。
《犧牲》故事中的兒子,漢字不識幾個,看不懂這聯子的微文大義。李安獲獎,他也不會覺得「與有榮焉」,因為李某是「龍的傳人」,笑起來都帶口音。老華僑跟唐山關係,骨肉相連。華人無論在地球哪個角落出人頭地,他們都會看作是對中華民族優良質素的肯定,爭着要「分享」,要往自己臉上「貼金」。

熱臉貼上冷屁股

以前在美國的留學生,不論來自台灣也好、香港也好,每年到諾貝爾獎公布的時候,都會靜候消息,看看名單上有沒有同胞的名字。記得一位來自台灣的同學,知道「中國人落了空」後,轉向老美同學道賀,恭喜花旗國科學家連中二元。那位不知趣的「番仔」回頭望他,淡淡的說:Sowhat?Nobigdeal。那又怎樣?有甚麼了不起?說完他就繼續看他的CalvinandHobbes漫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