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子好玩。舊派文人扇更好玩,更難找,品相好、名氣大的簡直稀如晨星。我早年集扇集了六七十柄,還有扇頁,前幾年藏品減肥,精選十來柄漂亮別緻的存入箑匣閑時玩賞,其餘整批賣掉。扇頁也挑最喜歡的幾件留着,別的一概拿去換錢買想要的一兩幅字畫。玩字畫玩文玩玩到老了才學會寧偏毋全的學問:老藏家都不捨得放走藏品,藏品只剩些偏愛的孤本了,誰甘心出讓自己修來的固執?一位律師喜歡我文集裏登的那件鄭午昌《小白菜》扇頁,請老穆問我肯不肯割愛跟他交換一幅馮超然。
我不肯。老上海的三吳一馮確是高手:吳湖帆我沒有,還在等機緣找一件合意的;吳待秋我存了一幅長題小紅梅;吳子深的扇子我收過,他女兒吳浣蕙長得娟秀,畫也好,我買了她一幅墨竹;馮超然夠古典,一件仕女價錢好,賣掉了。我這幅《小白菜》扇頁隨興裝點,輕靈可人,鄭午昌題的那三四十字尤其消魂:「近世餘杭有美人曰小白菜者,風流艷事形諸梨園歌場。此真小白菜也,不知丰姿趣味較之彼美如何?」這樣的妙品比鄭先生出了名的楊柳加倍嫵媚,我硬不起心腸不要她。
我的第一柄扇子是用兩個月稿酬買的。那是張大千一九三三年端陽節午時畫的彩色鍾馗庭園捉妖圖,說是為筠清老兄「辟除一切不祥」,背面還題了一首端陽詩。扇子太殘舊,請人拆裱成雙挖扇頁,江兆申先生看了誇稱是大千的戲筆神品:「千萬不可散失!」還說閥閱之家金銀滿屋,藏古輕而易舉,羅列逞富,無暇思研;清寒之士集藏得之甚難,朝夕相對,悉心體悟,所入必深:「老弟隨緣進退,量力取捨,正可解憂」。他勸我留意他的老師溥心畬的扇畫扇書,我苦苦搜獵,陸續得了幾件,連愛新覺羅族人紅豆館主和溥雪齋的扇子都收了一些,真是標緻,前幾年運氣好,偶然遇見雪齋貝子家裏流出的這件集錦大扇,傾囊買來喪志,可惜江先生不在了看不到!
七十三厘米寬的大扇子,扣除兩端的粘邊,二十九格裏有十五位畫家為溥雪齋畫十五格又高又窄的工細彩畫。溥先生是前輩,誰都不敢率爾交卷:慕淩飛的修竹傳遞天寒袖薄的牽掛;毓山扈的古松呈現善頌善禱的虔敬;毓峋的紫藤勾起舊家籬邊的瑣憶;毓崧的山茶跟溥毅齋的白梅既是無盡的心香和歲暮的遠念,溥佺的馬蹄聲倒是風雨荒野一個沒落王朝的輓歌,最終安身的憧憬難免反映在溥佐筆下那幾株深谷裏的幽蘭了。
毓字輩的愛新覺羅族人比溥字輩小一輩,前頭三毓三溥的作品彷彿在給扇子正中央的溥心畬喝道,溥心畬那一帖蝶戀花頓時洞然空明:芳菲裏尋尋覓覓是舊王孫纏纏綿綿的心事,細筆淡墨描也描不盡夢醒天涯的百般離愁,幸虧隔籬的啟功滿心憐念,濡筆點染劫後心中半壁江山的無恙!陳少梅也許察覺到啟先生畫裏有山有水有樹有雲卻少了歸人,筆下的巉巖不但長出常青的古松,滔滔江水終於也搖出了一葉載愁的扁舟,跟下一格陳夫人馮忠蓮的一竹一石一樣流露古典的關愛。接着那幅《觀瀑圖》沒有署款,風格六分像陳少梅。然後是翠葉甲蟲,二字署款只認出「印」字,跟旁邊的「寶襄」一樣陌生。寶襄也許是朱家溍先生,他的室名叫寶襄齋,許禮平說朱先生也畫畫,這幅荷花畫得真好,謙稱「布鼓雷門,愧無是處,乞笑而正之」,與毓岳的朱竹相比,朱竹顯得薄了些。
上個世紀的藝壇前輩處世頂真,讀書頂真,筆墨頂真,上承千年風雅的香火,下啟一彎清流之韻致,二十一世紀打起百盞燈籠也尋不到他們的影子了!愛新覺羅那幾位王孫貴族雕金砌玉的修養不必說,大江南北大名家小名家隨便露幾筆立見萬千的氣象。慕淩飛是張大千的弟子,山水花卉之外還會畫張善孖的老虎。陳少梅更了不起,生命不惜獻給藝術,走盡郭熙、馬遠、夏圭、仇英、唐寅的路子走出了自己,聽說給郵差寫個回條都寫了好幾張,寫滿意了才交給在門外苦等半天的綠衣人!這樣苛細的自律我真想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