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斷背山》到《臥虎藏龍》<br>alwaysonsunday:銀幕上的文化壓抑

從《斷背山》到《臥虎藏龍》
alwaysonsunday:銀幕上的文化壓抑

李歐梵
美國哈佛大學榮休教授
香港中文大學客座教授

李安拍了一部地道的美國片子──《斷背山》──卻引起華人世界極大的反響,這當然和他得到最佳導演的金像獎有關。然而他的上一部中文影片《臥虎藏龍》,在美國所獲得的讚譽和票房,似乎比華人世界更高。至少在香港,《臥虎藏龍》的評價是毀譽參半,甚至有人認為李安根本不懂中國武俠小說,何況還是王度廬的經典名著,也有人認為《臥》片根本是拍給外國人看的,屬於「東方主義」的產品。
看完《斷背山》,我愛屋及烏,不覺又把《臥虎藏龍》的正版影碟拿出來又看了一遍,但此次看的卻是「解說版」──由李安和該片編劇之一的JamesSchamus共同擔任,這兩位老友一唱一和,以輕鬆幽默的方式細數片中的細節和拍片時所遭遇的困難。我觀後大有所感,覺得應該重新評價這部影片。
《臥虎藏龍》貌似武俠片,但背後說的卻是一個「情」的故事,當然還有義,兩者交纏在一起,再加上傳統禮教的約束,都成了壓抑。這種文化上的壓抑,似乎是李安最感興趣的主題,《斷背山》如此,《理智與情感》(SenseandSensibility)更是如此,甚至《IceStation》和《TheHulk》都有不少壓抑的成份,遑論《推手》、《囍宴》和《飲食男女》。當然,在他的中文影片中,父權的影子更重,這一點,幾乎所有的影評人都提到了。
然而,不論是美國牛仔或中國的江湖俠客,有壓抑性格的並不多,而在處理手法上的收斂和壓抑,更絕無僅有。李小龍主演的功夫片中,短暫的壓抑只不過是怒極而爆發的原動力,最後還是要痛快淋漓地大打一場,但《臥虎藏龍》卻反其道而行,竟然在故事結尾讓大英雄李慕白(周潤發)中了毒針而死,而又令一對年青男女不能終成眷屬,這是對於武俠類型影片的一種顛覆,但也冒了很大風險,可能不少主流觀眾都會感到全片沒有一場最後廝殺的高潮,就草草收場,有點洩氣。

如果將《臥》片和《斷背山》對照,也不難發現《斷》片也沒有高潮,如果有──例如恩尼斯(Ennis)在死去的傑克(Jack)房間中找到了他的舊衣服──也是在一種壓抑的氣氛中製造出來的。據說原作者AnnieProulx曾建議把故事中段兩個男人在汽車旅館做愛的場面作為高潮,卻被李安拒絕,他要把壓抑的情緒推到最後。作者後來看完電影才服氣了。
如果把所謂「文藝片」(《斷背山》或可歸於此類,雖然人物是牛仔)用這種方式處理,尚可說得通,武俠片呢?高潮迭起,是這種類型片的慣例。《臥虎藏龍》在故事進展十五分鐘之後,才出現第一個追逐打鬥的場面,已經相當反常了,其實全片中的打鬥場面並不太多,只有一場──玉嬌龍在酒肆大打出手──是痛快淋漓的,(也有點插科打諢,似乎在向所有武俠小說和電影致敬)其他各場都沒有一個孰勝孰敗的結局。據李安自己的解說,真正的打鬥場面只有一場:俞秀蓮(楊紫瓊)用各種武器和玉嬌龍(章子怡)在院中決鬥,也是勝負難分,不了了之。
所以我認為《臥》片中的幾場真正高潮是情景交融的意境,即使是打鬥場面依然如此。第一場兩個女俠在黑夜中的追逐的打鬥場面,就是把動作、鏡頭和場景調度結合在一起的「動態」意境,而李慕白(周潤發)和玉嬌龍竹林交鋒的那一場戲,則是靜中取勝,為了拍這一系列鏡頭(在三個不同地方拍攝),也為了向胡金銓致敬(《俠女》首開竹林大戰的先例),李安確實下了一番工夫。我們如仔細觀看,就會發現此段其實沒有甚麼打鬥,卻以輕功飛躍的兩個人物帶出了一片蒼翠的綠色,也可以說是全片最高的意境,這算不算高潮?以戲劇效果來說也許是,但以武俠片的慣例來衡量,就不夠刺激了。因為李安所追求的不是陽剛之氣,而是一種陰柔之美,而意境恰是這種美感的主要表徵,它的最終「旨意」不是情慾,而是節操和被壓抑的感情。所以,我認為李安的「武俠片」和張徹的傳統大異其趣,較接近胡金銓(胡在《空山靈雨》和《山中傳奇》中也營造意境),但《臥》片的故事敍述手法更出色。

《臥虎藏龍》故事的主要人物,當然是李慕白和俞秀蓮這一對,但在拍片的過程中卻發現章子怡的個性較劇本寫的更突出,所以把她和羅小虎(張震)之間的情和慾的份量加重了,變成片中長達二十分鐘的倒敍。內中有一組鏡頭是二人在蒙古原野騎馬互鬥,章子怡的架式使我想起「彎弓射大鵰」,不過她射的是張震。這一場戲頗長,和劇情進展無大關係,編劇者Schamus想剪掉,李安卻堅持保留,我想可能的原因又是意境,這也是一種舞蹈,把武打化為意境,就必須編舞(choreography),所以李安說拍武俠片和拍歌舞片更相似,絕非聳人聽聞。
我在重看此片的過程中,處處感受到中國古詩的詞句和意象:甚麼「飛簷走壁」、「蜻蜓點水」、「彎弓射大鵰」、「大漠孤煙直」、「山在虛無飄渺間」、「人劍合一」…這些也許都已成了陳腔濫調,但我幼時讀的武俠小說(卻偏偏沒有看過這本書)似乎充滿了這種字句。李安也在台灣長大,和我的背景相仿,說不定拍這部武俠片時也會想起這些詩句,或吟吟上口,甚至在玉嬌龍狂戰群雄時,也邊打邊吟兩首詩(據李安說光打不說太沉悶了):
「瀟瀟人間一劍仙 青冥寶劍勝龍泉
任憑李俞江南鶴 都要低頭求我憐」
「沙漠飛來一條龍 神來無影去無蹤
今朝踏破峨嵋頂 明日拔去武當峯」

這段台詞,恐非西方觀眾可以完全消化的了吧!當然,法國大鼻子詩人西哈諾(CyranodeBergerac)和人比劍時,也是一步一招一句詩。李安還要章子怡練字運氣,令周潤發和楊紫瓊勤習握劍招式,甚至連各般武器都是他自己精心設計的。可惜香港觀眾看慣了特技鏡頭和李連杰的真功夫之後,對於本片中的武打場面已經看得不過癮了,而熟讀武俠小說的人又會感到片中的點穴、運氣、推拿、吐納等內功外功的表現太過淺薄;毒針、迷香和暗器也不夠刺激;甚至片中不少向港片致敬的鏡頭(如用筷子捉暗器),反而因為熟悉而不稀奇了。
李安花了這麼多工夫,雖然吃力不討好,但理應得到尊重,因為他在細節上的構思──勿論深淺──皆有所本,是出自他閱讀或體會到的中國傳統文化。模仿他又想打敗他的張藝謀,雖然在《英雄》和《十面埋伏》中不乏匠心獨運之處,但大多是無甚內容的噱頭,看第一遍時很不錯,但看第二遍時就不耐煩了。也許這是我的偏見。
一個導演如果可以稱為「作家」(auteur),必須在其作品中蘊含一種獨特的視野,尊福(JohnFord)是公認的西部片「作家」,希治閣更是懸宕片的大師。港片中吳宇森和王家衞皆可當作「作家」而無愧。獨有一個李安,卻無法歸類,也許勉可稱他為一位有文化敏感的「多元作家」吧,他可以熔中西文化於一爐,但依然保持他獨特的「非類型」片的作風。

附記:剛寫完此文,就接到友人舒琪的電郵消息:美國的Miramax公司老闆已經買下全部王度廬武俠小說的版權,準備為《臥虎藏龍》大拍續集,又要改編成歌舞劇,並想拉李安再度上馬參加拍攝。看來《斷背山》在荷李活也有「連鎖效應」,也許這篇小文尚不過時,只有等待下回分解。

《把武打化為意境》
竹林交鋒––靜中取勝

酒肆出手––痛快淋漓

院中決鬥––勝負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