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 - 董橋

墨痕 - 董橋

沈茵從日本捧了幾件字畫文玩經過香港回台灣。字是劉墉的一對對聯和文徵明的一幅行書;畫是石濤的山水和羅兩峯的紅梅;文玩兩件,一件是明代剔犀如意雲紋印泥盒,一件是康熙粉彩書函樣子的官窰瓷匣。她說是她舅舅一位京都老朋友的舊藏,舅舅找到買主,要她飛一趟日本清賬拿貨。「他們是五十多年的老搭檔,早幾年彼此都老病收山,兩家珍惜的一些貨尾總是互相照應找個好出路了結,絕不拿去拍賣,怕時麾玩意兒靠不住!」她說。
她在香港只停留一宵。我帶她去吃了兩頓她想吃的好菜,還陪她到新界去探望她的嬸娘。真是老民國的詩禮閨秀,沈茵跟嬸娘都綰着素凈的髮髻,香軟的絮叨隨手謄寫出來都可以鑲進張恨水的小說:懷舊裏沁滿瑣碎的憐惜,殷殷幾聲叮嚀不忘敷上一些貼心的吉利話;淺呷輕嗑之間,青花瓷杯邊緣那一暈朦朧的唇印倒是江南老宅玻璃窗上褪色的雙喜剪紙了。聽說嬸娘年輕的時候跟過錢化佛學畫,工筆佛像畫得像刺繡那麼綿密,嫁妝裏四屏任伯年花卉早年還是沈茵的舅舅替她拿去日本賣了大價錢。「還有劉墉、翁方綱、成親王、鐵保四大家的四屏,」嬸娘說,「要留到現在可就更稀罕了!」

日本回來的那幾件字畫文徵明和石濤當然好得貴死人了;我看不厭的其實是羅兩峯的紅梅橫披。他叫羅聘,字遯夫,號兩峯,金冬心的入室弟子,畫梅畫佛得了老師的真傳,我剛來香港那幾年在坊間和收藏家家裏見過好幾件他們師徒的作品,七十年代在倫敦還跟胡金銓逛博物館找他們的真迹看。金銓淵博,講了金農和羅聘的一些故事給我聽,還在旅館的信箋上用鋼筆模仿金農的圈圈梅花和羅聘的枯筆佛像。畢竟錯過了那幾十年前的機緣,我現在不太可能拿到這兩位揚州高人的好畫補壁了!葉恭綽的祖父葉蘭台《清代學者象傳》說羅兩峯眼能見鬼,嘗作鬼雄、鬼趣二圖,轉眼他竟成了老鬼了,但願還能眼見人間誰家牆上應該掛一幅他的得意之作。
沈茵看透我的心事,走在嬸娘家門外的斜坡路上她忽然瞟了我一眼說:「別急,我舅舅有個老主顧藏了幾幅羅兩峯,我讓舅舅問問他肯不肯勻一幅給你!」午後郊區的艷陽照綠了一排老樹,冷冷的微風頓時滲出一陣暖意:帶着期待的人生比輕易擁有充實,獵字獵畫的過程於是比字畫的歸附多了兩分情趣。她從皮包裏拿出一張她舅舅還給我的劉墉小楷照片。「他說你買對了,是真迹!」照片背後老人家草草寫了幾行評語:「王惕甫詩句『詩人老去鶯鶯在,甲秀題籤見吉光』指劉石庵有王姓愛姬能學石庵字,惕甫嘗見她題甲秀堂法帖籤署,筆跡幾可亂真,惟韻味微減。此幅誠如王夢樓所云拙中含姿,淡中入妙。反復審觀,斷為石庵真迹無疑」。

劉墉這幅工楷不見了蹲熊之勢,也沒有杜詩論書說的瘦硬通神,全幅三十一行小字抄了五大段韻語,下署「石庵居士錄于江寧官舍」,淺褐色乾隆宣紙越舊越煥發,寫閣帖格外俊朗。鍾家兄弟賣給我那陣子我恰巧在翻讀包世臣的《藝舟雙楫》,有一段記翁方綱的女婿是劉墉的學生,翁方綱挖苦女婿老師的字說:「問汝師那一筆是古人?」女婿轉問劉墉,劉墉說:「我自成我書耳;問汝岳翁那一筆是自己?」我瞬間悟出他字裏的塵外空明,筆下董思翁趙松雪的依依光影瞬間竟也雲散。「光憑那一句話就愛上石庵的字,你也太偏激了!」沈茵盯着我說。
我們驅車到上環一家潮州館子吃晚飯,飯後我陪她到北角她舅舅的朋友家裏拿他舅舅訂做的三雙布鞋。時光確是倒流了,穿布鞋還要遠道訂做,舅舅合該一輩子買賣古玩字畫了:「一輩子鎖在老歲月的鬢影墨痕中偏乎其激!」沈茵幽幽一笑,難掩憐念之情。偏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