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青年報在五七年就出過最大的右派群落,一縷血脈傳承至今猶奔湧不已,於是架在報社顱頂的斧鉞就愈是沉重——這就是《冰點》的「原鄉」。
說起來,李大同、盧躍剛都與我略有淵源。先說盧躍剛,他是資深記者暨報告文學作家,十餘年來他的作品被禁多部,其中較有名的是《在底層》。在一九九六年,盧躍剛就敏銳地捕捉了貧者愈貧富者愈富的問題,寫出了這部長篇社會紀實。《在底層》尖銳的筆觸拂了中宣部的逆鱗,江、朱時代講求的是GDP增長而不問社會公平,盧躍剛給「盛世」抹黑,委實不識時務。於是發表這部作品的《中國作家》雙月刊被勒令收回,統統還原為紙漿。我得到了一冊倖存本,是盧躍剛輾轉託人送給我的……又是十年過去了,《在底層》揭示的民生哀痛,正是胡溫信誓旦旦要解決的「深層次」問題。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既有當初,今日也苦於摸不到「和諧」和「共富」這兩塊河底的石頭。
盧躍剛比我小幾歲,李大同卻是我的同代人,他在內蒙當過十年知青。因六四被放逐的李大同於一九九四年回到報社,次年創辦了《冰點》,從凡人瑣事切入,剖開社會搏動的脈絡,「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其後他又與志同道合的盧躍剛聯手,共譜《冰點》篇章。
李大同寫了一部《冰點故事》,孰料剛剛成書,《冰點》就被封了。幸得李大同贈書予我,方知《冰點》「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大陸新聞界的有志之士戴着鐐銬探索奮進的艱辛,教人掩卷欷歔,而李、盧的赤子肝膽更躍然紙上,他們為救援河北承德被屈打成招的四個農民,在死刑在即的關頭,發特稿已來不及了,李、盧央求報社以「內參」上報,旋即十萬火急送到河北省政法書記的案頭,總算「刀下留人」了,但當地法院堅持判了無期徒刑,《冰點》也無力回天。皆因當地政法人員使用了難以形諸筆墨的酷刑,便惟恐這四人無罪釋放後興訟反訴,遂「寧枉勿縱」!
《冰點》揭露了多個省市炮製的假政績、假典型、假英模;《冰點》抖落出湖北十堰地區官員用綠漆塗抹寸草不生的山崖,以收「清翠欲滴」之效,取悅前來視察的上級;又披露湖北房縣官員讓小學生披着化肥塑膠包裝袋,在山坡上匍匐蠕動,假扮羊群以邀寵於上級領導;在沙士瘟疫期間,《冰點》頂住中宣部要求大肆表彰英雄事迹的指令,發表多篇重頭文章,正視和反思瘟疫背後的國家體制的病歷。《冰點》在採訪中發現,醫務人員被迫造假病歷,瞞報非典患者人數,「用救護車拉着沙士病人滿街亂竄」,以躲避世衞專員的現場考查……。
李大同已係「前度劉郎」,而今再遭貶謫,《冰點》被封而後「偽復刊」……幸而人間猶有未燒書,它記錄下來的正是一個「非典型」制度下的典型故事。
逢周三、六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