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明原委,大可把用筆名寫作的人看作灰頭灰臉輩。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文責自負,何必畏首畏尾,面目模糊得像「貴報忠實讀者」或「香港一市民」。你說得有理,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文人用筆名,由來已久。魯迅自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橫眉冷語慣了,不想捲入太多政治、人事或筆墨漩渦時,只好「舊帽遮顏過鬧市」,用筆名。身處那個國共明爭暗鬥的時代,文人不想惹殺身之禍,也只好出此「下策」。
有時迫於環境,你也非用筆名不可。譬如說你編綜合性的星期副刊,內容兼顧各層面的讀者,文稿內容包括瘦身、婚姻之類。有時來稿不足,或不合你的標準。此時也,你只得勉為其難,躲在persona後面「越野書寫」。據陳子善鈎沉所得,梁實秋在四十年代初編《星期小品》時,因為「好稿不易得」,不得不出盡渾身解數,自己親自上陣。有時一個版面半數以上的文章都是出自他的手筆。瘦身題目非雅舍主人所長,不過單看他用過如「淑」、「琴」和「文茜」這些窈窕的筆名,他一定曾以女性觀點為多情的讀者作過解人。說來說去,只為證明一點:筆名不是遮羞布。
筆名其實是一種別號。倪匡寫科幻,叫衛斯理。寫政治短評,叫沙翁。兩種文字,DNA不同,雖然作者是同一人,但筆名和作品風格不可錯配。筆名也好、別號也好,好歹是個名字。取名確是大學問。名字是給別人記掛的,不妨user-friendly。讀書人當然不配「招財」或「進寶」這種俗名。「腹箴」或「文淵」倒合身份,但有失謙厚。
我覺得本名純芝的齊白石,名字極好。筆劃少,不用查字典也能解其意。「清泉石上流」,多雅。張大千原來是張爰。也是姓名學一絕。大千.大千,「放光明於大千」,果然懷抱天下。筆名怪異,難免予人拒人千里之感。《紳士淑女圖》和《名門閨秀》的作者李君維先生筆名東方蝃蝀,意在「引人注意而已」。目標顯然是達到了,因為不翻字典「蝃蝀」二字念不來,也不明所指。李先生私淑張愛玲。張愛玲作品通俗,連名字也通俗。李先生這位「門生」,反其道而行,令人不解。不過名字是人家的,用者自我感覺良好就成,我在這裏說三道四,罪過!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