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waysonsunday–文學和電影:《斷背山》觀後感

alwaysonsunday–文學和電影:《斷背山》觀後感

李歐梵 美國哈佛大學榮休教授

《斷背山》這部影片近來所造成的轟動,不得不可說是一個奇迹,兩個美國牛仔大男人,竟然可以互相愛得死去活來,也竟然令一般觀眾感動得落淚。
不久之前,某書店曾經請我介紹幾本有關愛情的經典名著,我想來想去,只想到兩三本:沈三白的《浮生六記》、JohnBayley的《ElegyforIris》(有中文譯本)、還有這一部短篇小說:AnnieProulx的《BrokebackMountain》。前兩本說的都是夫妻之情,而《斷背山》描寫的卻是兩個男人的同性戀故事。
李安雖是個男人,並非「同志」,而且還是在台灣長大的華人。安妮.普露卻是一位比我年紀還大的女作家,五十歲以後才開始小說創作。嚴格來說,二人對於同性戀的感情世界都不夠資格登堂入室,然而卻描述得如此動人。我的妻子還沒有看完影片,早已泣不成聲;而我在初看英文原著時,眼眶都有點濕潤了。
此書的中譯文我尚未看過,但英文原著實在了不起,我好久沒有讀到這麼有韻味和韻律的散文了。我認為短篇小說至少有兩種寫法:一種就是注重人物個性和情節,在美國小說傳統中以奧亨利(O.Henry)最為著稱;另一種則以散文式的文體來勾劃人物的語言風味和背景氣氛。《斷背山》應該屬於後者,卻偏偏贏得「奧亨利獎」。我在閱讀過程中處處體會到內中的散文韻味和韻律,如用英文來說,前者是tone和flavor、後者是cadence和rhythm,這位女作家把英文文體鍊到這個地步和境界,殊不簡單,甚至比起海明威和費滋覺羅也毫不遜色。且看下面這一小段:

"Dawncameglassyorange,stainedfrombelowbyagelatinousbandofpalegreen.ThesootybulkofthemountainpaledslowlyuntilitwasthesamecolorasthesmokefromEnnis'sbreakfastfire."
這幾句英文非但意象獨特,而且唸起來頗有韻律感,如果再作仔細分析的話,第一句全靠兩個傳神的形容詞:glassy和gelatinous,前者透明,後者膠着,這一「拉」就把「黎明」的味道拉出來了。在第二句又故意把前句的形容詞pale變成動詞paled,非但把前句中的二種「參差對照」的色彩glassyorange和palegreen拉到山上,而且造成一種很自然的節奏,有長有短,有輕有重,唸起來十分過癮。普露就是用這種語言烘托出兩個男人在山中滋長的愛情。
這兩個牛仔說的話恐怕連在美國居住多年的李安也聽不懂,遑論你我,但寫出來更難。記得早年我讀馬克吐溫的《湯姆歷險記》(TheAdventuresofTomSawyer),內中黑人說的話就令我大費周章。這篇小說中的對話讀來更難,譬如下面的例子:
"Tellyouwhat,yougotagetupadozentimesinthenightoutthereoverthemcayotes.HappytoswitchbutgiveyouwarninIcan'tcookworthashit..."
"Can'tbenoworsethanme,Sure,Iwouldn'tmindadoit."

我從這些不合文法、土語充斥的對話中,感受到這兩個男人間的溫情。對話中的句子往往簡短,但敍述的語言卻有不少不斷拉長的句子,有一句(見原著二八八-二八九頁)竟然長到十五行,描述兩個人吃晚餐時喝酒、抽煙、不時小便、和談心的樂趣。在這一段的句尾,恩尼斯(Ennis)騎馬回去看羊,感到生平從來沒有如此快樂過──"felthecouldpawthewhiteoutofthemoon."──這一個「paw」字直把月色風景都摸活了。
這一些語言文字上的細節,如何拍成電影中的形象?如果換了張藝謀,一定會把這段山中的晨光和月色拍得比原著更美,甚至美得化不開,卻忘了人物的個性;然而李安在美中卻不忘「淡」描,畢竟他在原文中看到兩個「淡」(pale)字,一靜一動:palegreen,palesslowly。他也把恩尼斯的木訥而壓抑的個性展現得恰到好處。相形之下,傑克(Jack)這個人物較為外向,反而容易演。
在故事開端淡淡的溫情中,逐漸展開了兩個男人的激情,原文的語言也開始激動起來,連斷背山也沸騰了"boiledwithdemonicenergy.";風吹草動:"Thewindcombedthegrassanddrewfromthedamagedkrummbolzandslitrockabestialdrone."──僅是這一句就令我輾轉誦讀再三,體會內中的大自然原動力。我猜李安在加拿大拍攝外景的時候,也不知花了多少時間和精力。我看到片中藍天白雲的一景,於是又想到原文中的句子:"glazedwithflickeringbroken-cloudlight.",竟然讓他的鏡頭(為了拍這一景,也不知等了多少個鐘頭)抓到了!

走筆至此,才發現自己寫的是文評,不是影評,這篇影評實在難寫。然而我也本能地感覺到李安是一個文學氣甚濃的導演,他的節奏(tempo)比其他導演緩慢得多,但卻能在細節的描述中磨出一股韻味來。《斷背山》沒有甚麼高潮,連傑克死亡的消息也一筆帶過,但卻能把片尾恩尼斯哀悼之情表現得既含蓄又動人。恩尼斯和傑克父母討論骨灰安葬的段落──還有那兩件襯衫──應是全片最感人的地方,我從片中的構圖中發現,竟然與那位美國新英格蘭畫家的那幅名畫有幾分相似之處。友人張鴻年教授告訴我:房中牆上還掛了一個十字架,凸顯了原著中不甚明顯的宗教色彩。
李安來自一個宗教傳統不強的文化背景,反而能捕捉到美國本土文化中的宗教感,其實也附帶點明了同性戀者成為社會犧牲品的事實:片子開始不久,傑克就抱了一隻羔羊過河;中段卻有一隻羔羊被山狗咬死,那個腹部血淋淋的殘骨鏡頭顯然是一個基督教中犧牲品的象徵。最後傑克還是犧牲了,亞伯拉罕並沒有赦免他的長子依撒克,恩尼斯在最後一個鏡頭中對着衣服說:"Jack,Iswear──"(我發誓),傑克從來沒有要他發誓,他也不是發誓的那種人,然而觀眾都知道他要說的是甚麼話(他的長女正要進教堂結婚了,這是李安加上去的情節),這是一個婚禮上的證詞:此情不渝,到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