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謙慎從波士頓大學寄來一冊《FragranceofthePast:ChineseCalligraphyandPaintingbyCh'ung-hoChangFrankelandFriends》。張充和先生九十幾了,我平日沒事不敢寫信打電話冒瀆清神,偶然從白先生那裏知道她起居平安眼疾平復也就放心了。老太太那一代人象徵的是小冊子標舉的《古色今香》,我這一代人有緣消受那樣深遠的一縷清芬算是福份,細讀卷首白先生寫的〈LiteratiLegacyintheModernEra〉我尤其感動:西雅圖博物館這次為張充和與她的幾位師友舉辦的書畫展覽儘管我不能飛過去看,捧書望梅之趣無疑彌補了高山渴慕之思。林文月元宵後兩天從加州寄來的短簡說張女史的展覽很成功,我想林先生觀賞那些字那些畫那些文玩一定也很高興。
舊中國的庭院文化漸漸稀薄,文人畫已然式微,文人字加倍難求,張充和畫的山水冊,沈尹默抄的虞美人,吳子深寫的小墨竹,朱光潛題的常建詩,隨時往牆上一掛都散發得出舊日清香,人間萬事縱然消磨盡了還有個依靠。我小時候受父親督導天天臨帖練字,十五六歲又跟隨亦梅先生讀書學詩,可惜心神散漫,旁騖雜亂,寫字入帖既淺而出帖又快,讀書興趣雖廣而體悟不深:「空有一肚子小聰明終究成不了大器!」大人們說。我那時不服,如今悔恨已晚。
練字我其實是喜歡的。清初書學不脫趙松雪董香光一個溫潤一個淡雅之風韻,乾嘉年間的鄧石如雖然擎起了一枝異軍,畢竟只在篆隸兩體之中自成宗派,行書從來攻不破趙、董兩家壁壘。張目寒先生說,同治年間包慎伯和何紹基崛起,他們煥然翻新了松林香海,各領清末書苑風騷五十年。我父親不寫董香光趙松雪而專心寫何紹基我想是有道理的,他要我們兄弟幾個連一個姐姐從小臨摹何紹基,一部《東坡次韻僧潛見贈詩》練了好幾年再練《易安人墓誌》,練熟了才浸入《五雲樓詩》的行草天地,積習難除,我大哥今年過八十了還天天臨池。
何紹基的字文人氣息真是濃。他是道光進士,授編修,充武英殿國史館協修總纂,國史館提調,歷典福建、貴州、廣東鄉試主考官,放四川學政的時期直言時弊,見忌當道,從此絕意仕進,放浪山水,蕭然世外,書家之名反倒越老越盛隆了。曾國藩說他儀禮精,漢書熟,說文深,各體詩大好,字更是「必傳千古無疑矣」!我的國文老師誇讚何紹基書法建基於顏真卿,小字麻姑筆法最見卓秀,六十歲才潛習八分書,於禮器張遷兩碑用功尤深:「你父親書藝享譽南天,太不容易了!」我從小給我父親磨墨拉紙,偷得到的只那麼一點筆勢,半分氣韻都沾不上,實在喪氣。
六十年代遷來香港之初坊間還常遇見何紹基的各體書軸,我總想着慢慢找一幅像定齋所藏〈論石濤畫〉那樣的何家精品,蹉蹉跎跎幾十年終於連半葉何紹基都無緣攀附了,近年偶然收得一些沈尹默、臺靜農、于右任、溥心畬、沈從文乃至啟功和張充和我已經十分滿足。聽說學過何紹基的人都偏愛臺先生的字,我的字儘管只披了一層蝯叟薄薄的皮毛,一見臺老墨迹果真醺然微醉。
白謙慎寄來的這冊《古色今香》裏有臺靜農寫松禪老人詩句的一幅對聯:「萬事盡如秋在水,幾人能識靜中香」,屈鐵枯籐,氣渾韻厚,端詳半宵我還不忍掩卷!都說臺先生的小字比大字漂亮,張充和先生倒藏了臺先生這樣超脫的一幅大字,那是緣份。我緣淺,家裏有了幾幅臺老的條幅已經夠我朝夕歡欣了,上個月竟然又從何培林手中拿到台北流出的一件扇頁。臺先生寫扇子不多:扇子欺人,字好字壞一寫到扇子上最騙不了人;畫其實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