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語教授理科的盲點

母語教授理科的盲點

當一歲多的小孩子開始認識爸爸、懂得叫「爸爸」時,「爸爸」這個稱呼是名字、身份和那個被稱為「爸爸」的人的所有特性的總和;小孩子根本不知道「爸爸」是有那麼多重意義的。
黎智英

到小孩子逐漸長大,他開始認識到爸爸是個男人、是媽媽的丈夫、是哥哥妹妹的父親;爸爸三十歲,他早上出門是去返工;他是個警察,也是個業餘足球員;爸爸很愛媽媽,也很愛吃……等等。小孩對一個稱呼加深認識的過程跟文字意義的演進如出一轍。
當人與大自然的關係初初浮現出文字時,文字的意義是很豐富的,一個字可以包涵許多重意義;這些意義源自人與大自然的密切關係;面對大自然,他有豐富的感受,進而反思,大自然的形象成為他記憶的一部份,就是這樣文字便誕生了。
愛默生(RalphWaldoEmerson1803-1882)告訴我們,原始文字意義豐富,當中的原因是:「人是萬物的核心,天地萬物便像一道光線那樣聚焦到他的身上。沒有人,萬物了無意義;反之,沒有萬物,人同樣了無意義。」由此可見,文字出現之初,其意義是如何豐富——亦如何模糊了。
文字演進的過程是把豐富、模糊的意義逐漸分裂剝落,變得愈來愈細緻清晰;這就正如隨着小孩子成長,「爸爸」這個稱呼逐漸演變出層次不同的意義來那樣。就以心字來說吧,便逐漸分裂出身體器官的心、圖形的中心、抽象的好心和忠心等不同的意義。可是,到了四百年前,歐洲經歷了科學革命的洗禮;中國沒有這般經歷,中文因而便像沒有西方語言演進得那麼快了。文字意義分裂剝落的過程較短,中文的涵義也就沒有西方文字那麼清晰,結果是中文理科書本便意義模糊,難於理解。在我看來,這也是中國科學不發達的原因。
中國人發明了火藥、紙、印刷和指南針,為甚麼我們的祖先就此停下來沒有作進一步的發展?那是因為他們沒有像希臘人那樣發明幾何、代數,從而把數學融會到文化裏去。我們是用一般語言(informallanguage)來對待科學問題,而不是像西方哲學家那樣把數學結合文字,發展出規範化的語言(formallanguage)來解釋自然現象,建立客觀的科學理論。

一般語言的文字往往包涵豐富的(也就是模糊的)、不同的意義。小孩子開始叫「爸爸」,對他來說「爸爸」的意義很是含糊,我們聽見他叫的「爸爸」不知道誰是他的爸爸。後來他把「爸爸」的重重意義逐漸分辨開來,要是那人不是警察,那麼我們便知道那不是他的爸爸了。語言發展到前者的階段,仍然無法清楚解釋自然現象,可是到了後者的階段便可以反證(falsify)科學理論的假設了。中文演進還遠遠未達到後者的階段。因此,規範化的語言的涵義被幾何、代數般的數學程式規範,文字的定義便愈來愈清楚、準確了。
文學語言涵義豐富,卻不能用來精確地解釋自然現象,更不能精確地量度大自然現象的變化,那又怎能發展出科學的推斷?結果是同一個現象,不同人有不同的說法,那又焉能建立判辨真、假、對、錯的客觀準則?(paceJ.Bronowski1908-1974)。
我們的語言——中文——是涵義豐富(也就是涵義模糊)的語言,是不能精確地解釋自然現象的語言,這種語言是無從發展出可以客觀地判斷對錯的科學理論的。客觀地作反證(falsiability)假設是所有科學進步的基礎。
科學理論的提升是透過不斷反證假設、找出錯誤、加以修正,而逐步走向真實的。不能被反證的「假設」不是科學,而是玄學(metaphysics)(paceKarlPopper1902-1994)。中國沒有發展出科學,因為中文涵義模糊,是只適宜於用來表達玄學的文字,而不能用來作客觀的精確的科學解釋。
今天,西方語言既客觀又精確,那主要歸功於四百年前源於英國的科學革命。在此之前,英文的涵義也幾乎像今天的中文那麼模糊。就以科學革命鼻祖培根(FrancisBacon1561-1626)來說吧,他便找不到恰當而又為人明白的語言來解釋大自然和諧共處的現象;當時的人都不大了解他筆下的LawofNature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甚麼?那時候的人有強烈的宗教信仰,都意識到上帝的存在。在他們來說,規律——law——不是無中生有的,而必定是來自創造者的,而也只有上帝才可以創立和控制大自然的規律;大自然本身是不可以弄出個大自然的規律來的。若然如此,培根筆下的LawofNature何來意思?

面對這個認知的困難,儘管培根並不同意柏拉圖(Plato428BC-347BC)所說的「form」,也只好以此為喻,解釋他的LawofNature。以下是他的解釋:「毋庸置疑,除了不同的物體在按照規律運行外,大自然便不再有別的東西了;不管是為了科學研究或實際運行的需要,我們都有必要研究大自然,探究、發現、演繹其規律。這個規律及內裏的條文就是我們所說的『形體』(form)了,我們用上這個名詞(來說明大自然的規律),主要是因為這是個為人熟悉、得到接受的名詞。」
文字意識演進標誌着一個個歷史里程。OwenBarfield(1898-1997)說,西方文字從人們潛意識的(主觀)走向自我的意識(客觀),主要是經過了以下的歷史階段。
(一)基督教新約。神子耶穌降生於一個人的身上,建立了個人與上帝的直接關係;從此人與上帝的關係便是個人與上帝的關係:personalGod。人因此有了自我的意識,開始以個人的身份和眼光看周遭的世界。
(二)文藝復興(十五世紀)。打從那個時候開始,人進一步以自我的意識透視外在的世界,因而繪畫也發展出遠近距離的透視(perspective)。人以本身的角度透視世界,而不再以共同的角度看世界。
(三)最重要的是十六世紀開始的科學革命。經過Copernicus(1473-1543)—Descartes(1596-1650)—Newton(1642-1726)—Laplace(1749-1827)—Kant(1724-1804)對宇宙的客觀探索,以旁觀者(onlooker)的意識透視外在世界,西方文字因而加速了演進過程,至可以如實、客觀、準確地解釋自然現象,建立科學理論。
中文沒有經過同樣的科學洗禮,因而欠缺如實、客觀、準確的表達能力,閱讀中文理科書便難免會有那模糊不清的感覺了。在意識開放的現代世界,我相信中文也很快會變得客觀、規範化起來。可是人為的意志是不能加速歷史演進的,故此時至今日,我們最好還是以英文來教授理科。
強迫以母語教授理科是不智的,這樣做無異於在迷迷糊糊中斷送掉我們下一代的前途。我知道許多支持母語教學的人士都不會同意我以上的論點。我不希望他們只用「我們對教育有不同的看法」來反駁我的主張,而是以文字的涵義為依據推翻我的說法,因為「不同的看法」不是科學的辯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