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佛千先生的夫人陳定芬女士會做一手精美的川菜。張家有一次設家宴請張大千吃四川名菜肝膏,張大千一邊吃一邊稱讚,主人夫婦懇切請教:「難道真是一點批評都沒有?」張大千笑笑說:「大嫂做的肝膏磨研極細,味道也鮮嫩,只可惜肝膏上佈滿小小麻點。我告訴你們一個秘訣,蒸籠蓋子裏面鋪上一塊細紗布,紗布吸收蒸汽,肝膏表面自然又光滑又美觀了!」張大千是老饕,又會做菜,講究飲食不輸講究藝術,下廚弄一桌酒席簡直經營一幅巨畫,葉恭綽住網師園的時候吃他燒的菜快吃上癮了。
二十幾年前張佛千先生偶然跟我通通信,信上幾次叮囑我到台北別忘了告訴他,他要帶我回家吃幾款小菜。我天生貪吃,台北總是來去匆匆,也總是不敢叨擾前輩,終於錯過了張家出名的川菜。老北方諺語說「唱不過余叔岩,畫不過張大千,吃不過白永吉」,我這一代人只剩消受幾幅張大千的字畫了,牟潤孫教授可憐我沒聽過余叔岩的《定軍山》沒吃過白永吉的春華樓,閑來喜歡約我到九龍一家北方館子吃糟溜鴨肝,吃炸烹蝦段,說是儘管比不得北平前門外的兩益軒,解一解饞也不錯。沈葦窗先生滿肚子飲食掌故,他的《藝林廣記》寫名伶馬連良吃炸烹蝦段講究用八寸盤上菜,吃完一盤再叫一盤,三盤為限,說「這道菜秘訣在快炸透烹,十對八對大蝦一鍋炸炒,蝦肉老嫩不一,怎麼也吃不好了!」
依稀記得那年月牟公的門生逯耀東也愛上那家北方館子,他的一本《那漢子》跟我的《這一代的事》偏巧都是台北簡志忠的圓神出版,他那陣子又替我編的期刊寫了不少文章,我們從此有些交往。我最喜歡讀逯先生寫吃的小品,他授課著述之餘果然不忘多吃多寫,很快又出版了《只剩下蛋炒飯》,書名新,文筆老,食神書痴都嘆為壚邊絕色!上星期鄭樹森忽然傳來逯先生在台灣辭世的消息,我深宵追憶瑣碎的往事,心中那碗蛋炒飯一瞬間涼得都沒法下嚥了。「要是當壚賣酒的卓文君欵步端上一碟她做的小菜來,我想涼了也好吃!」逯先生有一回在館子裏看到我剛收來的竹雕《鳳求凰》說了這樣一句俏皮話。
我從來偏愛卓文君討厭司馬相如:擺擺空架子的臭名士,依仗臨邛縣令王吉弄虛作假讓卓王孫上釣,請他吃飯他裝病,請他彈琴他推托,一曲《鳳求凰》先是騙走了新寡的文君,看準了時機又夾着尾巴跟着佳人回去靠岳丈享福。幸虧這樣矯情的裙腳墨客無意間倒做了兩樁功德:開小酒館安排卓文君當壚賣酒造就了一幅嫵媚的風情長卷;宿娼納妾逼得卓文君寫出〈白頭吟〉、〈訣別書〉那樣一片幽婉的文學景色!我從前在台北張作梅先生的詩刊編輯室裏見過一幅民初台灣畫人畫卓文君在屏風外聽琴的小畫,屏風裏的司馬相如只畫出背影:「故意不畫那位武騎常侍的真面目,更妙!」老先生說。
我珍藏多年的這件《鳳求凰》竹雕香筒是康熙年間的作品:庭院花木蓊鬱,梧桐古松柔密裏明暗有致,落落生趣,卓文君在丫嬛指引下傾耳諦聽司馬相如在桐蔭下彈琴求愛,構圖典雅古秀,佈局款洽悅目,浮雕透雕的刀工一派早清飄逸的韻力,竹色又摩挲成晶亮的棗紅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又粗又高的香筒,老一輩收藏家都說是香筒王了,朱家溍先生看了照片也說是傳世極少的竹雕異品。那年坊間初會,我難免驚艷顛倒,再也顧不了刻的是司馬相如的正面不是背影,一個心痛惜萬綠叢中那個嫻靜的卓家秀色:《史記》和歷代雜劇傳奇裏說她當壚賣酒似乎都沒有說她也賣逯先生想嚐一嚐的小菜,世代書蟲只好遙想日暮天寒到她壚前打半斤老酒回家淺斟,蕩漾心頭的倩影也許也夠微微癡醉到天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