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登岳陽樓 - 陶傑

再登岳陽樓 - 陶傑

中國古典文學,許多需要教師的正確導讀,像《岳陽樓記》,什麼「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教師根據教材,都說:這是中國文人憂國憂民的偉大風骨。
特區政府的「教育改革」,標榜什麼「獨立思考」。讀到這一課,准不准學生「獨立思考」呢?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結論,是基於作者前面的經驗:「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居廟堂之高,也就是已經擁有權力了,如果可以大刀闊斧、組織自己的班底,就可以一展抱負了,還「憂」個屁?
因為即使「居廟堂之高」,中國文人當了清官賢相,還是做不成大事,為什麼?《岳陽樓記》上面交代了:「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描寫樓頭一段風雲突變的景色,特別傳神。因為「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朝廷許多讒言和譏謗,來自一起做官的同僚。本來,自己有一點權力,不必害怕讒譏,然而有絕對權力的人,不是自己,是皇帝老闆,他沒有辨別奸賢的能力,一些讒言他聽信了,一些譏謗,他當初不放在心上,後來三人成虎的,也越描越有點眉目了,於是輕則把「居廟堂之高」的好人放逐,重則把他九族都殺了,於是諸葛亮勸他的主子:「親賢臣,遠小人」。早一千年,已經埋下這條伏線了。

《岳陽樓記》寫在北宋。北宋還是一個比較講道理的時代:皇帝不高興,把文人降級放逐算了,像蘇東坡、王安石、范仲淹,因此唐宋兩代,山水文章的極品,由韓愈和柳宗元開始都特別多,因為皇帝比較仁慈,到了明清兩朝,腰斬的腰斬,凌遲的凌遲,中國文學也沒有什麼看頭。
好了,范仲淹放逐到岳陽,卻「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明明已經離職,不好好遊山玩水,還惦念着京城的那個皇帝。你跟皇帝有同性戀關係呀?江湖和廟堂之間,隔着一座「斷背山」呀?如果沒有,那麼既人在江湖,那個「君」有什麼好憂的?
問題就在這裏:中國文人認為,君代表了天下,君就是「國家」,二千年來,中國沒有知識分子,因為把一個王八蛋皇帝,視同為他的奶娘「祖國」,這種糊塗的認知,還被吹捧為「中國文人的憂患意識」,中國文人在一個「憂」字的死巷中迷失了自己。教書教到這裏,一個有志於教育改革的良師,要扔下書本,鏗鏘地說: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