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銘 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多年前教翻譯,一位同學把un-Americanactivities譯作「反美活動」。我拿着原文對照來看,實情並沒有那麼嚴重,因為說的僅是墮胎、吸毒、或同性婚姻這類有違「主流」社會習慣的行為而已。比較正確的說法應該是「非美活動」。燒國旗、謀殺總統、或襲擊國會山莊這類恐怖事件,才能說是「反美活動」。
光靠辭典的解釋,有時教人左右為難。Un-什麼什麼的,就有兩層意思。既是「非」,在某些情形下,也可說是「反」。上世紀七十年代美國三大汽車公司生意一落千丈,幾乎破產,因為他們以「計劃報廢」(plannedobsolescence)觀念作指標,產品華而不實,既耗能源,機件亦時出故障,的確unsafeatanyspeed,在公路上,開快開慢都不安全。
在同一時期,太平洋彼岸的豐田與本田在美國西部陸續登岸。日本人的產品,機件可靠省油之餘,價錢也異常「克己」。這一來,BuyJapanese頓成風氣,由西岸吹至東岸。美國汽車重鎮Detroit人口,上至年薪數百萬的超級大班,下至日求兩飯一宿的勞動人民,驟然感到兵臨城下。改良產品,談何容易,只得出「哀兵」,印製大量bumpersticker,給愛國公民在車子的保險杠上張貼:DriveAmerican。極端的「民族主義份子」,晚上在酒吧作樂時,看到有不知好歹的同胞踩着本田豐田的油門而至,強忍着怒氣,快到打烊時先走一步,到外面泊車的地方把日產汽車前後窗玻璃砸破。
要是本田豐田真的取代美國三大汽車公司的地位,那真是美國經濟的災難。在防止利權外溢的共識下,愛祖國、用國貨,DriveAmerican。這種口號因有普羅大眾認同,也確定了它的「話事權」。
把墮胎、抽大麻、或同性婚姻列為「非美活動」的,也是在文字上實踐話事權的一種表現。只要共和黨一天當道,這種話事權也不會旁落。若是美國總統寶座和眾參議兩院全由民主黨把持,而這些謀國之士的行為與心態,都像前輩克林頓總統那麼風流跌宕的話,這種話事權的ownership也會易手。
拿「好事者」道理辯護
話事權當然不是「真理」的獨家代理,但「在位」一天,霸氣十足,異見份子難得安寧。魯迅在一九一九年用生物學觀點看中國人的傳宗接代,認為「性交的結果,生出子女,對於子女當然也算不了恩」。如此顛覆中國人傳統的倫理觀念,當然是異端邪說之尤。文革時代,話事權易了主,日月換了新天,因此爹親娘親不及毛主席親,有一陣子改寫了中國人的孝道傳統。
愛國與不愛國的定義,也要看話事權的方向才能落實。對文學作品的評價,不管你用什麼「科學方法」去鑑定,到頭來免不了夾雜主觀成份。馬幼垣教授在一次答客問中說到中國古典小說除了幾部大堆頭作品如《三國》、《水滸》和《紅樓》外,寫得好的實在很少。二三線作品更不容易讀下去。接着他馬上「表態」說:「我這樣說也許有人會認為馬某人你不愛國。我相信這樣說與愛國毫無關係。」馬教授認識到自己僅是「弱勢社群」的一員,說話無「群眾基礎」,因出此言。夏志清教授論三言二拍小說,覺得說書人只會在儒家的堅毅與道家的開拓面貌徘徊,處處顯出thetamenessofChineseimagination的極限。Tamenessofimagination就是想像力貧弱,陳陳相因,畏首畏尾。看來夏教授也不愛國。
話說DriveAmerican的campaign如火如荼時,竟有好事者站出來說話:如愛美國,別買美國車。為什麼?因為這等於「養奸為患」。三大公司一天有愛國顧客捧場,一天也不思改進,篤定一輩子可吃愛國飯。買美國汽車,在這些「好事者」看來,簡直是「非美」、「反美」行為。在我們祖國的食品管理條例雷厲執行以前,我們升斗小民看到形狀可疑的雞蛋、色澤不明的礦泉水,還是暫時忍下愛國心的衝動吧。拿出「好事者」的大條道理為自己辯護,或可洗脫un-Chinese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