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waysonsunday:千古艱難是報恩

alwaysonsunday:千古艱難是報恩

劉紹銘
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我這一代人是背誦着成語和格言這類「民間智慧」長大的。街頭的野孩子,即使不讀詩書,也會從長輩口中知道「得人恩義千年記」這種老調。玩遊戲時被小朋友欺負了,離場時叉手插腰狠狠的罵一句:「有仇不報非君子,走着瞧吧。」聽來頗有二次大戰太平洋盟軍統帥麥克阿瑟撤退菲律賓時宣稱Ishallreturn那麼豪氣干雲。「有仇不報非君子」的下聯是「有恩不報枉為人」,江湖的確恩怨分明。
史籍中報恩報仇的故事,實不勝枚舉。有些故事中人說過的話,隔了千年萬代仍迴音不絕,像《史記》中的豫讓。他的恩公智伯被趙襄子滅後,處心積慮為他報仇,先自殘其軀化作「刑人」,在廁所中俟機行刺襄子。計劃失敗後,又「漆身為厲,吞炭為啞,使形狀不可知,行乞於市,其妻不識也」,為的就是再找機會下手。
豫讓兩次行刺的計劃終告失敗。自裁前,襄子問他:「子不嘗事范、中行氏乎?智伯盡滅之,而子不為報仇,而反委質臣於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獨何以為之報仇之深也?」豫讓答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至於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
豫讓看來是個自視頗高的人。他一生侍奉過三個「老闆」。在范、中行氏眼中,他可能只是一個門下食客。相對而言,智伯在飲宴場合中曾對豫讓「虛位以待」。在當事人看來,可能這已是「國士之禮」了。「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智伯有別於范、中行氏之流,因為他不但是「老闆」,而且還是個知己。「有恩不報枉為人」,在我們的傳統文化中,這是一種「絕對道德」。
為酬知己,豫讓賠上自己性命,因此「死之日,趙國志士聞之,皆為涕泣」。但我們今天看來,這位刺客心目中的「絕對道德」,看來轟轟烈烈,實際上絕對是一種「道德乖謬」。他不分善惡,不辨是非。究竟智伯和趙襄子那個是「好人」?那個是「壞人」?在他而言,這都不必「斤斤計較」的事。他是一個solipsist。

楊聯陞在〈報─中國社會關係的一個基礎〉引用了德國社會學家韋伯(MaxWeber)的理論來分析中國社會制度和人際關係。豫讓的行為,可以作為體現「道德分殊主義」(ethicalparticularism)一個例子看,因為他的道德層面,只是人情上的私相授受,與天理國法無關。
「報」的觀念,在舊時中國社會中,上達天子,下及庶民。如果我們從文學作品去追尋「報」的因果,更不難發現這種「來而不往亦非禮也」的禮教,居然「恩」及禽獸。唐人小說〈任氏傳〉的任氏,艷絕人寰之「狐仙」也。登徒子鄭六迷其色,明知她是「妖」也不避忌。為了報答「知遇之恩」,任氏奉巾櫛之餘,也為鄭六守節。鄭六的親戚韋崟向她施暴時,任氏曉以「大義」,幸保清白。
可憐的女妖,一身既不能事二夫,怎麼去報答韋崟不辱之恩呢?她告訴「恩公」說,自己本優伶世家,城中艷姝,你看得上眼的儘管吩咐好了。「城人易致,不足以展效。或者幽絕之難謀者,試言之」。你要的女人,越難弄到手的,越能顯我的本領。任氏為報恩採取的手段,同樣是一種「道德乖謬」。在韋崟面前,她奮力護身,為鄭六保存貞節。可是為了討韋崟歡心,她不惜扮演「淫媒」,幫助「恩公」去污辱自己姊妹的貞操。
拿人權的觀念看,唐傳奇中還有一個乖謬得近乎野蠻的故事。〈無雙傳〉中的古押衙,一天突有報稱王仙客者到訪,留下了重禮。以後一年內,押衙要甚麼,都如所願。「繒綵寶玉之贈,不可勝紀。」但自始至終,仙客從來未跟押衙說過,自己以「國士之禮」遇之,為的是甚麼。

一天,古押衙終於忍不住向仙客問因由。原來仙客的小情人無雙,因宮庭政變,父母雙亡,自己也被收押在後宮當妃嬪。押衙的missionimpossible,就是設法營救無雙出宮。押衙聽後,以手拍腦曰:「此舉不大易。然以郎君試求,不可朝夕便望。」
看來他武功不及聶隱娘或崑崙奴,只能智取。他先從茅山使者取得一藥丸,「其藥服之者立死,三日卻活。」藥丸到手後,密令無雙舊家婢女採蘋潛入後宮,假扮皇帝使者,以無雙逆黨罪,賜此藥自盡。無雙「死」後,押衙偽稱是她親戚,重金贖其屍。
押衙使人抬無雙「屍體」到仙客家,微灌湯藥後,次日果然復甦。為了確保無雙「復生」的事不外洩,古押衙先殺了送藥來的茅山使者,再取扛無雙「屍體」到仙客家的轎夫性命。當日替仙客無雙傳話的家僕塞鴻,因知內情,不能留活口,也出其不意的給古押衙一刀解決了。
血泊中,古押衙對着驚惶失措的仙客說:「郎君莫怕。今日報郎君恩足矣。」跟着就舉刀自刎。押衙報恩,傷及無辜。「冤死者十餘人」,看來作者並不認為是甚麼大不了的事。教他另眼相看的,倒是故事的曲折離奇的成份。因嘆曰:「噫!人生之契闊會合多矣,罕有若斯之比。」人死倒尋常得像家常便飯。
帶着人道思想「有色眼鏡」去讀古人書,有些當日奉為忠孝節義典範的篇章,今天看來確匪夷所思。《唐書.忠義傳》記載,《太平廣記》引述的吳保安,即為顯例。話說遂州方義尉吳保安官職快任滿時,想到河北同鄉郭仲翔。仲翔是當朝宰相郭元振姪兒。保安跟仲翔並不相識,但覺得兩人份屬鄉里,不妨寫信請他幫忙謀事。信內有言:「側聞吾子急人之憂,不遺鄉曲之情,忽垂特達之眷,便保安得執鞭弭,以奉周旋。」

仲翔接信後,覺得「此人與我素昧平生,而驟以緩急相委,乃深知我者。大丈夫遇知已而不能與之出力,寧不負愧乎?」隨即向李蒙將軍推薦了保安,錄用為書記。不幸還未來得及上任,李將軍已戰死沙場,而「恩公」仲翔亦為蠻人擄去。普通俘虜贖金索絹三十疋,仲翔因是國相之姪,蠻人乘機索絹千疋。偏在這要緊關頭時,郭元振已經去世。仲翔只得向保安求助。
保安覺得責無旁貸,回家把家當悉數變賣,得絹二百疋,撇下了妻兒,出外經商,十年沒有回家。以下是《太平廣記》所載:「保安素貧窶。妻子猶在遂州。貪贖仲翔,遂與家絕。每於人有得,雖尺布升粟,皆漸而積之。後妻子飢寒,不能自立。其妻乃率弱子,駕一驢自往瀘南,求保安所在。於途中糧盡,猶去姚州數百。其妻無所出,因哭於路左,哀感路人。」
吳保安不經旁人引薦,逕自寫信給一位非親非故的人,可說相當孟浪。難得的是仲翔接信後,不但不以為忤,反而覺得保安看得起他,賞識到他「急人之急」的俠義精神。一如亞里斯多德在《倫理》一書所說,「朋友是第二個自己」。因為保安自己有急人之急的古風,所以兩人雖未見面,也能因性格相近而惺惺相惜。以舊日中國社會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的五倫關係來看,保安為了一個從不相識的朋友拋妻棄子十年,實在有點「亂倫」。不過我們想到豫讓、任氏和古押衙種種報恩的「異行」時,對吳保安的作為,也許會多見少怪了。
傳統小說有關報恩的記載,煞是多采多姿。唐傳奇〈柳毅傳〉那位被夫婿欺凌的小龍女,自恩公搭救後,餘生就忙着「設計」怎樣去報答恩公。龍猶如此,蛇怎敢落後?話本〈白娘子永鎮雷峯塔〉中那位「如花似玉的美婦人」,如果前生不是欠了許宣一個恩情,這輩子也不會下嫁這樣一個杭州小男人。

〈趙太祖千里送京娘〉也是一個知名的話本故事。京娘給賊人擄去,差點做了押寨夫人,幸得趙公子及時趕至。英雄單騎送美人返家時,京娘自然想到要以身相報。只見她在路上「口推腹痛難忍,幾遍要解。要公子扶她上馬,又解她下馬。一上一下,將身偎貼公子,挽頸勾肩,萬般旖旎」。可惜小女子縱有千種溫柔,趙公子就是不能領情,因為施恩望報有損義行。為了報恩,京娘在向公子投懷送抱那些時分,竟不知不覺的幹出我們今天所說的「性滋擾」好事來。千古艱難是報恩,用在京娘身上,一點也不為過。
楊聯陞說根據韋伯與帕深思的理論,西方社會秩序的一個基礎是道德的「普遍主義」(universalism)。茲引用段昌國的譯文。這種主義的特色是西方「最高的道德責任,在理論上或實際上,絕大部份是『非個人地』應用於所有人身上,或者大部份其範圍均無關乎涉及任何特定的個人關係。」
豫讓、任氏和古押衙為報恩所作所為,都可看作「道德分殊主義」的體現。在本文點提過的人物中,僅有小說中的趙太祖是個「道德普遍主義者」。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游俠的本份。因為相助的對象是「非個人地」,小女子有難,就應扶她一把。小女子貌若天仙也好、母夜叉也好,對道德普遍主義者說來,不應該有甚麼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