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休息:岳陽樓外的濁浪與清流 - 陶傑

星期天休息:岳陽樓外的濁浪與清流 - 陶傑

「劉細良事件」激起的風波,恐為其本人始料不及。泛民主派責其攀權附貴,所謂「傳統愛國派」則罵其「反共」而不「愛國」,香港讀書人難為公共知識分子,這不僅是劉細良一人之詆辱,而是中國難以實現現代化民主政治的盲點。
中國文人二千年來,糾纏於一股深重難解的「岳陽樓情結」:「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歟?」
〈岳陽樓記〉是中國文學的千古第一名篇,詞藻華美,情感動人,越千年而光采不滅,然而其主題意識,卻毒害了世代中國文人。劉細良雖然精讀《君王論》、《白宮群英》,嚮往美國政界的SpinDoctor,是香港知識分子,對歐美的民主自由推崇而嚮往,對中國卻也熱血未冷,尚有憧憬,可惜是中國是中國,美國是美國,中國的「智囊」,與美國的SpinDoctor是兩回事。上任即招來親中「愛國」派的攻擊,劉君此刻重讀〈岳陽樓記〉這一段,不知有何感想:「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嶽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霧暝暝,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親中「愛國」人士再也忍不住了,索性自供已向北京「中央」盡打小報告。劉細良剛上任,就嚐到了「憂讒畏譏,滿目蕭然」的中國政治文化的滋味,「卿本佳人」,跳進去的,豈止是柏楊定性的一個「醬缸」,簡直是一座蛆鼠橫浮的糞廁,一身清譽,惹來一夕騷臭,其在電台自辯:「如果看過我的論文,就知道我是愛國的」,令人想起一九七五年,癌症末期的周恩來,面對毛江發動的「批水滸」運動,含沙射影指罵周恩來是「修正主義頭子」,在推進手術室的一刻,周恩來在病床上,心膽俱裂,猶淒厲高呼:「我沒有反對毛主席!我不是投降派!」夜長寒侵被,夢破鼠窺燈,周恩來在中國宮廷的幽森長廊中臨死的一聲血喊,迴響千年,正上承岳陽樓頭的濁浪煙波,中國的知識分子,若還殘存一點「報國」的天真之心,寧不在誦讀千古名篇之外,尚須俯聆周恩來這驚心動魄的人鬼之間的這一聲厲呼?

「看了這許多球賽,也該下場踢踢波」,誤導之尤,莫此為甚。中國許多現代知識分子,從清末的梁啟超、民國的胡適、中共時期的馬寅初和鮑彤,以至今天香港的劉細良,都有一身卓越的球技,也富有一套成熟的運動理論,然而中國這座「球場」,並不是國際標準的世界盃奧林匹克足球場,而是一座血肉橫流的權慾道場。一位優秀的足球員,要在規格標準的綠茵場上,方可一展抱負,在另一個不講Fairplay、泥濘滿途、其他的人動粗施暗器的地方,這不是足球場,是一座變相的屠場。
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序言更堪細讀:文章為巴陵太守滕子京而作,滕子京是一位清官,本在朝廷,得罪權貴,貶謫岳陽,一年不到,即「政通人和,百廢俱興」,治水患,築堰堤,承前制,建學宮,岳陽樓建成之後,滕子京沒有放煙花,沒有請甚麼「領導人」來剪綵,沒有大排筵席,而是一人登樓,憑欄痛哭。范仲淹目睹了這一幕,深受感動。岳陽是個小地方,沒有甚麼奸臣當道干政,范沖淹得滕子京知遇,在這片邊緣的清淨地,才有一個喘息修養的人文環境。
然而香港不是岳陽樓,而是兵家必爭的權爭角力所。劉細良甫一上場,親中「愛國」政敵馬上想將他鎖進「反共」和「愛國」的虛無論爭,正如毛澤東和江青在「文化大革命」中質疑這個、質疑那個:電影《清宮秘史》,是愛國主義還是賣國主義?行乞辦學的義丐武訓,是勞動人民的朋友還是地主反動階級的爪牙?清官海瑞是「進步」還是「反動」?宋江是「革命派」還是「投降派」?毛江先在「學術領域」製造論爭,然後把矛頭指向政治現實,最後的結論:劉少奇和周恩來是賣國主義者和投降派。今天的特區親中「愛國」人士,少了毛澤東時代的那一分「學術修養」,毛式的標籤定性、清算鬥爭的政治幻術,則仍深得基因遺傳,這樣的「運動場」,不是足球運動場,而是政治運動場,一座「運動場」,隨時可以改裝為萬人喧鬥的「宣判大會」,光站在場邊看熱鬧,已經有點風險,尚要「落場踢波」,需要很大的勇氣。

劉細良的勇氣,令人欽佩,因為他對中國政治文化磁場裏的特區權力遊戲,尚有一點點「建立專業遊戲規則」的期望。但是中國配有SpinDoctor嗎?中國五十年來地位最崇高的「知識分子」,名叫郭沫若,至今,郭沫若的骨灰尚供在「八寶山革命公墓」,郭沫若的官方「評價」是「偉大的無產階級文藝戰士」。一九二六年,當年輕的郭沫若還是血液澎湃、激情洋溢的時候,中國發生了中山艦事件,孫中山被野心家陳烱明劫持,郭沫若憤而抨擊:「世界上最黑暗的角落是官場,最黑心的人是官吏;世界上最黑暗的官場是中國的官場,最黑心的官吏是中國的官吏。」郭沫若是傑出的中國謊言大師,但青年郭沫若的這幾句名言,卻是至今道理不破的良心真話。「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是中國的統治者哄騙文人的一句神話,拋下這個破舊的中國包袱,也就遠離蛆鼠讒譏的糞醬中國政治,人生苦短,天下樂大,廟堂樑摧,江湖夢遠,細良細良,其可得乎?其無憾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