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聖 - 陶傑

影聖 - 陶傑

如果這個世界尚有人文和良知,史匹堡的《慕尼黑》,應該是今年奧斯卡的最佳電影。
身為猶太人,史匹堡沒有偏袒以色列。他超越了政治和宗教之爭,在一片雲海之巔俯瞰一個血腥仇殺的蒼生。換一個庸手,導演一定利用對白滔滔不絕地讓一個儒家模樣的教書先生在說教:什麼冤冤相報何時了、什麼不該以暴易暴,一個黨委書記在教育思想落後份子一樣嘮嘮叨叨,像中國電影慣常的場面。
但史匹堡不同,他只用畫面和電影語言,例如:男主角是以色列特工暗殺小組組長,接受了任務。剛開場時,他還是一個俊朗青年,一身正氣,把巴游恐怖份子一個挨一個的殺死,到最後,臉上披了一層戾氣,目露兇暴之光,雖然出師有名,報仇有道,然而民族主義的仇恨,硬是把人變成了鬼。
片中有一場戲,是男主角跟一個巴游年輕人對話,探討生命和土地的尊嚴,電影最後,男主角在無言的憂傷中默默地懺悔,不止為了自己滿手的血污,而是為這個生靈塗炭的罪孽世界。

到了這般意境,史匹堡開始沾了一絲俄國文豪——也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小說家——杜思妥耶夫斯基的性靈。對話和懺悔,痛苦和沉思,是俄國大師筆掠蒼生悲天憫人的心懷,史匹堡六十歲了,應該到了莎士比亞寫《暴風雨》的絢爛黃昏。
一個導演最基本的要求是一個「說故事的人」——把一個故事講得清清楚楚,這就及格畢業。
但是在「說故事的人」之上,一個優秀的導演還要成為「詩人」:鏡頭調度、影像語言、抒情如海、感性如詩。
導演做到這一級,不過是二級榮譽學位,再進一步,還要成為「哲人」:在作品中用千變萬化的角度和千面萬象的故事,探討社會的公義和生死的哲理。
詩人導演之典範,法國意大利最多,如安東尼奧尼和高達,還有尚雷諾和貝托魯奇。哲人導演,則有英國的希治閣、大衞連、烈尼史葛。歐陸重抒情,英國人比較理性深沉,電影中的詩人和哲人,英法海峽一水雙分。
至於聖人導演,他的攝影機是擺在上帝的寶座之上的。電影史百年本只有日本的黑澤明有此光環,但史匹堡憑《舒特拉的名單》和《慕尼黑》,仁光所披,亦近此終極勝境。才華精絕的大師,終究叫人心折,Salute,向聖人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