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戲家族的《白蛇新傳》有個男扮女裝的角色,甫出場觀眾席就爆發怪笑。那種複雜的男人笑聲並不陌生,在放映《斷背山》的戲院也聽到,一方面掩飾性別身份突然塗了小丑花臉的尷尬,同時也有與敗類劃清界線的作用。不是「我笑故我在」,而是剛剛相反的「我笑故我非」,笑給自己聽,也笑給旁人聽,空洞而高昂,像驅魔法師劈邪,企圖嚇走心裏的鬼。
是個毫無戲劇效果的閒角,存在意義不外在另一個角色高罵「你們這些妖孽」時,讓白蛇青蛇有個箭靶式的夥伴。我無意以芝麻綠豆伸張正義,況且為政治那麼不正確的例子呼冤,不啻浮沙上建摩天樓,簡直徒勞。感慨倒是免不了的——不一定去到物傷其類的神聖境界,起碼有點兔死狐悲罷。
反串的傳統,當然瀕臨流失了,台上演的不再轟轟烈烈,台下看的也不懂得箇中三昧。要不然,香港藝術節也不會大鑼大鼓以《女生男旦》的京劇招徠,以《虛龍假鳳爭掛帥》的粵劇作賣點,將目標觀眾全當成翻山越嶺東來獵奇的外國人。在這片領域裏,一般人也真不折不扣是老外,唯一耳熟能詳的反串,大概僅限於《霸王別姬》的張國榮。甚至連老外也不如,完全欠缺健康的好奇心探索文化差異,皺起眉頭避之則吉,就像展現在舞台上的是塊見不得光的文化裹足布。
因為這樣,特別珍惜倫敦環球劇場的全男班和全女班。演到最好的時候,譬如五六年前那齣《安東尼與克莉柏黛拉》,MarkRylance不但是戲裏為情所困的埃及豔后,更是風華絕代的昔日名伶,帶領觀眾探訪湮沒的時代,教人疑心假如中場休息跑到泰晤士河畔小解,會碰到莎士比亞他老人家。
天真的觀眾以為易服的男演員都要尖起嗓子唸對白,其實沉沉的鵝公喉陰聲細氣,一樣造出女性幻象。攀越兩性的楚河漢界可以輕鬆自如,單靠準確的舉手投足,或者一個眼風,已經抵達目的地。我看過最精彩的戲曲反串,是演員還原自身性別之後的反反串:越劇的趙志剛,以男身師從女扮男裝的尹桂芳,煉成「男女男」的造詣;京劇的張火丁,女子唱男旦程硯秋首本,登上「女男女」的藝術高峯。單程的性別對調,遠不及這種有來有往的「過冷河」考功夫,一打開來就是耐人尋味的潘朵拉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