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孟澈初七立春前夕匆匆去了一趟北京,巧遇二十二年來最冷的零下十四度,他說他在一家四合院旅館留宿一宵,忙完事情又趕回來了。看望王世襄,看望傅熹年,看望黃苗子和郁風,他還找了傅稼生叙舊,順便拿回好久以前請傅先生刻畫刻字的紫檀筆筒。筆筒是舊的,揚無咎的一樹蠟梅是新刻的,疏枝冷蕊沒有一刀不雕出荒寒清絕的意境,年初八午後帶來我家說是送給我清玩,我當下也把一方配着紫檀木匣的綿綿瓜瓞老端硯交給他試墨練字。幾陣微風輕輕送來水仙的清芬,我們算是交換了一次最古舊的開春禮物。
何孟澈是泌尿外科醫生,牛津拿了博士在德國行醫,去年回香港開診,微創手術造詣很高。他很年輕,國學修養又好,毛筆小楷寫的舊詩詞北京幾位老先生都樂意給他潤飾,言談間還對我誇讚他,我們就這樣結識交往了。何醫生相貌身量和藝術品味八分像新月派舊文人,偏愛的書畫文玩也不離書齋閑淡的雅趣,挑揚無咎《四梅花》圖卷的〈盛開〉一段請傅稼生刻入筆筒足可看出他的識見。他告訴我說傅稼生跟他一樣年輕,在北京榮寶齋刻慣了木版水印字畫,運刀運得熟透了,連世襄先生都稱許,一九九六年自製的花梨木大畫案都要傅先生剞劂銘文。
中國古畫另有一番風情,可惜真者難求,假者難辨,老一輩人偶然還碰得上機緣收幾幅,現在不容易了。我少年時代在南洋程先生的藏品中見過揚無咎一件墨梅小橫幅,老先生愛得深沉,求顧鶴逸題跋鑲入鏡框掛在床頭朝夕溫存:「南宋大畫家大詞家,瞧不起秦檜,拒絕做官,」他指點我說。「筆下每一枝寒梅都畫出了風骨!」小畫真的漂亮,樹幹帶着飛白透着鐵骨,花朵不多,白描勾圈,疏落蒼秀裏又不失野逸之趣。我一生愛梅說不定是那時候種下的癡緣。
畫裏花卉最怕畫滿,滿了是富麗媚俗的宮廷鋪張,疏了才滋潤得了書窗下的荒村情懷。揚無咎的梅花世稱「村梅」,那是存心抗衡「宮梅」的高士精神。吳祖光夫人新鳳霞寫過一篇〈四合院的斷想〉說,一九六六那年她家的六盆曇花一齊開放,有一大盆開了六朵花,親戚朋友都來觀賞奇景,她婆婆偷偷跟她說:「花開了這麼多,這叫花怕開絕了,國家不太平啊!」那年,文革果然爆發。
天黑了,何孟澈匆匆趕去照拂病號,晚上八點多鐘老穆緩緩進門說要討一壺上好的龍井解渴。他是世外閑人,平日山居簡出,星期天喜歡進城買書看朋友:「下午到梁家看幾件老青田石章,他們晚上有應酬,我吃了一碗麵過來歇一歇腳,行不?」他頻頻摩挲何醫生那件筆筒,驚嘆傅稼生刻工了得,從布袋裏掏出小照相機照來照去都照不好細緻的刻紋,還說北京乾燥,要我趕快給紫檀上點蠟。我找出畫冊裏揚無咎的《四梅花》圖卷給他看,他說揚無咎的畫他不熟悉,《逃禪詞》倒是讀過的:「畫比詞似乎高明多了!」他呷了一口龍井喃喃自語。
我們忽然覺得讀揚無咎的梅花真像讀伊秉綬的行書,篆籀筆意裏盡是精秀古執的異彩,清湛其體,凝華其神,沒有沉實的功底根本創造不出這樣的曠世氣魄。老穆要我找出家藏這柄伊秉綬的梅竹扇子:題上「墨卿」的那一面畫我的專欄和舊文集裏都刊登過,題梅花舊句的這一面行書看過的人不多。畢竟是乾嘉年間叱咤到現在的墨海名將遺澤,張學良珍護過數十春秋,供養在我家裏也五年了,每次觀賞都彷彿悟徹廉頗不老,鐵郭無恙,而梅影深處的牧笛漸去漸遠,悠忽衰邁的竟是老穆和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