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酒店還叫做「飯店」的年代,這個世界是不一樣的。
東京的帝國飯店,由二十年代美國建築家法蘭韋特所創,在寶塚歌劇院隔鄰,門前一方庭園,黑色的勞斯萊斯靜泊在一邊,戴白手套的門童站在門前,忽掠過一陣幽香,三兩和服麗人推着旋轉門走了進去。
大堂的地壁掛着一幅花簇巨錦,百呎天花板懸着一盞玉銀蟹爪水晶燈,鋼琴師在酒廊一角弄琴,侍應生端着香檳,躡着足尖無聲穿行。
只因為帝國飯店有一個重要的常客,名叫藤原老爺。
藤原老爺,是三十年代的歌劇男高音藤原義江。他由昭和六十一年起(也就是中華民國五十五年,也是大陸「文化大革命」爆發的一年),以東京帝國飯店為家,入住三百四十三號房,一直住到去世。
戰後的日本藝人,表面風光,身家不是太厚。帝國飯店當年的房價是每夜六千六百日圓,但飯店主人只收藤原老爺一千四百。為何如此優惠?帝國飯店的經理犬丸一郎說:「藤原先生是一位風雅倜儻的人物,光站在我們大廳,就足可令敝店入畫。」
什麼是五星級的國際飯店呢?只須經理有這一點宏大的識見。藤原先生是一匹細吟不絕如絲如綢的傳奇:夏天,他身穿麻布西裝,配一雙白布鞋。麻質易皺,他便只站不坐,在酒店大堂咖啡座和名店之間徜徉。侍應眼看不忍,藤原說:「穿麻,是一種覺悟。」讓人恭恭敬敬地退下。帝國員工,上下都知道有這樣的一位長客,為飯店點綴成一燭熠熠的靈魂,照亮了戰後一座悲涼的城市廢墟。
「藤原先生在我們這裏站着,就足可以入畫」,入畫兩字,叫人心折,有作品,還須有善美的知音。藤原有時在大堂怔怔看着街景,寶塚劇場的好戲開了幾齣,散了幾回,冠蓋華服的觀眾花落花開,推旋轉門走進帝國飯店的人物,前有田中角榮、三船敏郎、克林頓、彭定康,後有小泉和渡邊謙,漸成為一座東西方人文外交薈萃的驛館。
犬丸經理服務了四十年,像一頭蒼老的忠犬,快該退休了。他說:這幾年進來的客人跟以前不一樣了,穿運動鞋挺着大肚子的美國大漢,拖婦攜小大呼慢叫的台灣中國客,滿身歐洲名牌一口泡菜蒜味的韓國婦人,還有路過來借廁所的,把地板鏡台弄得濕答答,掉頭就走。好在尚無「自由行」,不然瓷白的廁板上,會添上兩個卡地亞的鞋印。
最低層的叫賓館,高一點是酒店,帝國煙雲,披一縷李香蘭的弦歌,那叫做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