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碼人 - 陶傑

解碼人 - 陶傑

達芬奇的《最後晚餐》,專家說發現了新的「密碼」,達芬奇在畫中別有寄意:十二門徒之中,猶大的樣子畫得最像自己,彼得手上有一把刀,這是暗示真正的叛徒,不是猶大,而是彼得。耶穌的頭上沒有光環,據專家考證,這是指耶穌只是凡人,流露了達芬奇對羅馬教廷的異見。

這個世界之多姿多采,因為有一些偉大的作品,或許隱含了作者的另一層深意,詩中有意,畫外別有所指,令千百年後的專家百般搜索,一切在未知和確鑿之間,令人迷惑,像在森林中發現一行欲斷還現的腳印,令人苦苦追蹤,腳印通向的隱秘之處,是一窗乍滅還明的燈火。
人世有那許多謎一樣的作品,堪足景仰的是有那許多推敲思索的解碼人。他們不為了錢,也不為名,只為一股好奇的滿足。他們是仰慕天才的一群學者,就像一群麻雀,雖然在撿食着地上遺下的餘穀和剩粒,在聒噪之間,令我們驚覺,這個世界原來天外有天,另有神明光照的所在。
譬如李商隱的無題詩,最深奧的一首《錦瑟》,最著名也最隱晦的一副千古奇聯:「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北宋蘇東坡解說:藍田的日暖風薰,美玉的光彩溫潤,只說明瑟音的和諧之感。清代朱彝尊說:「此悼亡詩也,珠有淚,哭之。玉生煙,已葬也。」現代的錢鍾書解:「暖玉生煙,此物此志,言不同常玉之堅冷,喻己詩雖琢煉精瑩,而真情流露,生氣蓬勃,異於雕繪奪情,工巧傷氣之作。」
三位名家,見解不同。蘇東坡純以美感觀賞,朱彝尊則以傷感來詮釋,錢鍾書最獨特,竟然「看出」李商隱這一句是自賣自誇才華,哪一個說得對?
觀眾只不過是陪審團,最後還須由精明的法官來引導。小說家高陽一拍驚堂木:「錢鍾書說得最具體,亦錯得最離譜,竟將『日暖』割裂,分屬上下。『日暖玉生煙』之說能成立,則試問『藍田日』三字又作何解?」
膽敢直陳錢鍾書「錯得離譜」者,唯有高陽,批駁也很合理。既然是密碼,考證必有爭端,唯對中國詩之格律未得門檻者,首先出局。
中國文人的筆戰,多半屬狹隘無聊的氣爭,唯有作品密碼的會診,就像名醫開會,即使有異議,爭論起來也高貴而專業。高陽曾論詩詞,題為「為夢窗詞敬質在美的葉嘉瑩女士」,「敬質」二字,風度恢宏,而又不掩學問家術求真理之執着:「拜讀一遍,掩卷深思,一方面佩服葉女士用功之勤,並欣賞其雄肆的文章,但另一面亦不免困惑。」在維園阿伯、文棍打手充斥的偽劣唐人街,此等君子氣派,令人掩卷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