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博物館的長青館藏畫,潘天壽、吳昌碩、張大千、傅抱石,大師名作,真蹟珍藏,像天上的星星藏寶盒一下子翻瀉了,把人看得目花神迷。幾時見得百年中國美術如此大場面,置身館中,教人狐疑不知是白日在夢遊,還是在夢中遇到群仙。
因為中國畫跟西洋畫不同:西洋的油畫多以「格物」的手法描繪自然,因此偶而出現一個性格鮮活的梵高,已經教人感觸淚下。中國畫卻必以「有我」為意境,一幅中國畫,不止有畫家的性格,而且有大師的人格。齊白石的蟹有風骨,徐悲鴻的馬有傲氣,傅抱石的人物有恬淡,張大千的潑墨有胸襟,所以在羅浮宮裏是看畫,在一場中國畫的群展之中,金剛菩薩,橫嶺側峯,通通是在看人。一百年過去了,畫品不朽,心魂常青。畫展之中有幾幅豐子愷,筆簡意賅,色飽彩滿,畫三代的一家人團聚而共食,幾筆沉紅,一抹藏青,衣衿飄逸,稚趣浮真,寫盡中國儒家倫理的美滿和圓融。所謂全家福,不過是千家萬戶的一枕卑微的夢想,由畫家簡約的妙腕來寫夢境之真。看豐子愷的真蹟,如聽見畫中的一室笑語,豈能不叫每一個華人觀眾憶起兒時的一片榕蔭和月色。
至於張大千,展館只有幾幅,唯真品都在此地,有一幅方寸之大的潑墨山水,淋漓的墨氣搶白了七成的畫面,幾家茅舍勾浮在上方。至於朱屺瞻,收羅了幾幅晚年的花果靜物,老畫家到了八九十歲,視力減退,筆觸在不肯定的顛抖之中,卻又增添了一層看破世情的魁梧和蒼勁,就像拍《亂》的黑澤明:此時色相喧嘩,反是無色,墨光冥晦,倒是無晦,物我兩忘,已是天人融合的一片聖境。
後一輩的如張仃和石魯,藏品不多,腕底的奇幻,卻又是豔開別窟,各有不同的姿采。張仃的一幅水墨雪景,是倉卒之間的臨窗寫生吧,應該是「解放」之後惶恐無奈的心情,但見枝枯簷老,冰雪都在淡墨揮灑之間,風景雖然貧寡,畫家的意志卻孤瘦而清。站在這樣的小品面前,真正是睹物思人,畫家就是作家,滿目的滄桑都留在宣紙造的日記之上,供後人來憑弔,看得出其中心事,且隔世而回味。在淚眼之中,對於有情的觀眾,這豈是來看畫展,是到廟裏來上香的,有的畫如木魚之聲,有的作品如大鐘磬之樂,而有幾張呢,直是雲山之外的天籟了。在時代的劫火之外,畫家的幾縷心魂在海外供養着,到了百年之後,他們還活着,到了千年之後,看畫的人的肉身也化朽了,但一眾聖者的畫魂還活着,真的,當那許多愚昧的口號都沉寂,野獸的嗥叫都消聲,這些仙人,一拂袖就是一籠墨氣,祂們都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