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前認識一位天生戀魚的美國年輕畫家TimothyHanson。他用水彩畫魚,用版畫刻魚,用銅皮雕魚,都不大,很別緻,七十年代擺了好幾件在倫敦CamdenTown一家小畫店裏賣。我跟畫店小老闆很熟,他說Timothy在英國遊學,那幾個月在Dulwich半工讀,常來畫店喝酒聊天。一個星期六下午我果然見到他,很斯文,有點口吃,自己介紹說他是古人,名字Timothy不是《聖經》裏耶穌使徒保羅的門生,是timothygrass,貓尾草,十八世紀美國農夫TimothyHanson從紐約帶着這種草到南方繁育,他們家既然姓Hanson,父親乾脆也拿這株草給他做名字。
他的水彩游魚很寫意,幾處線條像八大山人,體態倒是喝醉了酒似的不諳水性了。版畫和銅雕的一些魚反而顯出粗獷的創意,說是seabass,閃閃銀光的海鱸。Timothy說他從小在河邊戲耍,吃河鮮長大,做夢都夢見一籮籮的魚。他還說他在紐約見過一位畫魚的中國老畫家,太棒了,可惜那時候買不起他的畫。「是汪亞塵嗎?」我問他。「對對對,是汪教授!」他高興極了,請我跟畫店老闆到街尾咖啡店去喝咖啡。他想多看中國畫家畫的魚,我勸他回美國找王方宇教授看八大和虛谷的魚。王教授那時候離開了耶魯到SetonHallUniversity去了。
其實,倫敦專營東方文玩書畫的老字號那幾年還存着些老寶貝,我跟幾個朋友經常偷閑亂逛不買,蠻過癮的。我有一天在SouthKensington一家古玩店裏碰到八大山人一幅魚樂圖,很氣派,尺寸又好,可惜真假難判,賭不起。二十年後我在香港翰墨軒看到張大千一九三六年仿八大魚樂圖扇頁,跟倫敦看到的那幾尾魚很像,憋了幾個星期終歸買下來了。張大千仿的古畫畢竟是藝術品,寫明是仿的還簽名鈐印的更可貴。中國五百年來只數他有那樣深的功力和那樣大的名氣,不要他要誰?
四年前我的《小風景》單行本登了一幅吳作人的金魚斗方,成都一位畫迷來香港看到了寫信說他買過這幅畫的榮寶齋木版水印本:「莫非先生買到了原作?」我開心極了。榮寶齋早年出的《木版水印書畫選編》第一篇用了這幅畫示範十套木版復製的過程,連環彩照解說,我買下原作的時候三希堂的小開送了我這本小冊子:我那幾天「雅」運昌旺,冬至掛起吳作人,翌日竟又拿到吳青霞一九四四年的《魚樂圖》扇頁!人逢年節愛懷舊,連「年年有餘」的吉兆都在意,二十四節氣進入大寒那天我帶回家的胡也佛這幅《翠鯉圖》帶的也是這份吉兆。
套用Timothy讚揚汪亞塵的那一聲"fantastic",胡也佛真是太棒了!他的仕女他的春宮他的神駿我能要全要,越看越迷;這幅戲寫元人筆意的鯉魚尤其給了我意外的驚喜,幾潑光影,幾葉墨竹,幾簇水草,淡淡然都沁出了幾分禪念:他的老師汪亞塵一生命好,畫裏少的是這份寧帖的隱衷。胡也佛在上海新華藝術專科學校讀西畫系的時期汪亞塵是教務長,一九四三年他畫過一幅駿馬扇頁賀老師五十大壽,扇頁四年前輾轉歸了我。汪老師戰後的一九四七年移居美國教畫,甘迺迪總統夫人賈克琳都拜他為師。一九八○老師舉家回國那年學生七十二歲逝世,留下的好幾幅畫老師喜歡代為題識,我那幅仕女圖汪亞塵題了很漂亮的詩。一九八三年老師九十歲謝世。
我跟Timothy在倫敦交往了大半年他才回美國。有一年聖誕節,他拿汪亞塵的《鱖魚圖》彩色照片貼在賀年片上寄給我:「這是紐約畫商朋友的藏品,」他說。「我花兩百塊美金買下來了。汪教授畫的都是快樂的魚。告訴我,中國畫裏的魚都那麼快樂嗎?」但願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