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 年 - 陶傑

過 年 - 陶傑

過年,是一樣很遠的感覺,像看見一個穿黑棉襖的老頭,瑟縮着走在一片雪地上趕回家,家門有一副新貼的紅聯,窗子上貼了一隻剪紙的紅蝴蝶。
還有剁餃子的刀砧聲,在風中爆響的鞭炮。中國的節令哪一個沒有一幅畫面:清明、穀雨、驚蟄、寒食,墨綠的田野籠着一紗淺霧。而過年,是水墨重影裏的一層青簷瓦,簷下的一點紅,大地的一望瑞雪,雪地上的一行腳印。
過年是寒冷中的灶暖,雪夜的一囱炊烟。連那許多名稱都蘊含着許多故事:臘八粥、壓歲錢、謝灶君、元宵節,過年的歡樂有那麼豐富的層次,以後是家國飄零,人隔萬重山,過年是山傳水遞外的一聲沙啞的呼喚,只要是華人,歲暮都共擁一夢一樣的記憶。
像西洋的聖誕節:爐火、聖誕樹、火雞,還有掛在爐邊的一隻絨襪子。中國的過年,不是一種現代意義的消費,跟商場、海鮮酒家和超級市場互不相容。連「年貨」種種,也用一個「辦」字來交代,而不叫做Shopping或購物。中國的過年,像閱讀一卷長長的章回小說,年年難過年年過,有一個名叫王小二的小角色,躲在燈明綵亮的大場景裏的一個小角落,這裏頭也有你和我。

農曆新年不是月曆上的一個紅色的數字,也不止是官方的公眾假期,然而中國文化在全球化的高速消費裏一點一滴地敗落:過年必須很慢,從臘八粥到元宵,張羅折騰一個多月,姑舅子姪一百幾十口,從外地奔趕歸來,為了一頓團年飯。中國的過年有太多熱氣蒸騰的情節,繁複的人物,太多長鏡頭,用一句當下港產片觀眾最流行的投訴,就是節奏太慢,在慣玩電腦遊戲和ICQ一族的眼中,有太多悶場。
過年是那樣老餅,包括不健康的食品如煎堆和油角,髮菜和蠔豉多半是大陸的假貨。鞭炮早已宣禁,揮春也「隨報附送」,用電腦字體印出。家住屋邨,沒有三代同堂,年初一沒有父兄輩依序給老太爺磕頭這回事,只剩一個警察嚴格主持「開路」和「控制人流」的維園花市,有許多「年宵攤位」賣日本的哈嘮Kitty公仔和鹹蛋超人。
什麼叫做「中國人」呢?我不太懂,只知道農曆新年應該遠去澳洲大堡礁或泰國布吉島,中產階級沒有過年,只有「避年」。我們中間這一代還終究比較慶幸,曾經在四樓的唐樓露台向街上扔過爆竹,在《兒童樂園》半月刊的彩色封面,看過畫師羅冠樵畫的賀年圖:一片綠色的草坡,幾個戴瓜皮帽穿襖子的小孩,一個面盆大的月亮,兩盞大紅吉祥燈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