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斗的教育 - 陶傑

煙斗的教育 - 陶傑

歐美的教師很閒,一天上三兩節課,學生功課很少,課餘可以跟老師一起在學校外的咖啡館見面,老師教他們一起捲紙煙。
什麼存在主義、西門波芙娃、杜魯福,一定是受到一個長髮不羈的中學歷史教師影響的。在英國讀中學的時候,有一位老師教文學,平時穿一套唐西裝外衣,手提一隻百年公事袋。他一進課室,先點一隻煙斗,把手上該上課講授的一本喬哀斯小說《尤力西斯》一揚:「這本垃圾,沒什麼好研討的,今天,先讓我們談一談寇比力克的《二○○一年太空漫遊》。」大家都舒一口氣,因為覺得這部小說很悶。其實沒有一個看完。
然後他說這部電影如何經典,為什麼配樂要用史特勞斯的《藍色的多瑙河》,人類遠征太空是一場寂寞的航行,而在文學上,所有的航行都是寂寞的,就像希臘史詩《奧德賽》。寇比力克的科幻片冠以史詩之名,他說,就像航海,是人跟科技文明之間的疏離感。

這部電影大家是看過的,因為在聖誕節電視也重播了。在那個年齡,雖然一知半解,但電影畢竟是一堆影像,比較容易共鳴。然後老師說到人跟社會的疏離,指出這是現代文學的一個很重要的題材:人與人之間沒有溝通,科技產生了電腦,電腦反過來操縱人類,連宗教信仰也開始崩潰,就像尼采說的上帝的死亡。太空人在太空船裏,向木星進發,碧落茫茫之間,他迷失在生死循環的宿命圈裏。
那一節課把人聽得很着迷,大家都沒想到老師從一部電影講到哲學和神話。有的同學開始舉手發言,因為他讀過尼采的「超人」,經老師點化,他也看通了電影的某些門道。這時老師不說話了,叫學生一起討論:什麼是英雄?《二○○一年太空漫遊》裏的太空人算不算?還有什麼其他的文學作品講到這樣的主題?最後,要下課了,他把扔在一邊的小說撿起來,說:這部小說的名字,就是《奧德賽》裏的水手戰士的主角,講一個都柏林的城市人一天之間孤獨的心理意識活動,到現在你們應該明白了,明天我們講這本作品。
那一堂課,大家終身都記得,雖然少年的時候難免會想裝高深,開口閉口存在主義,那其實是一種虛榮,就像大學一年級就學着抽煙斗,以為自己是劍橋裏的羅素。那樣的日子是很青葱的,因為有這樣的老師,他講過的電影和文學,以及那天下午他的煙斗冒出來的灰氳,濃郁不散,像一朵青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