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篇文章的反應,因年齡、經驗和背景之不同,閱讀時的關注點亦各有依歸。近讀蘇曉康刊於《開放》雜誌悼念劉賓雁〈非自願的流亡〉一文,開頭就說這位來自黑山白水的「中國良心」,在病中猶抱怨在美國吃不到「地道」的燒餅油條。我登時眼前一亮。因為「一入屯門深似海」,十年來沒吃過地道的豆漿油條。夢中常懷念台北中和鄉時代永和豆漿老舖炮製的鹹豆漿。但特別引起我注意的,倒是以下這段話:
那廂的水深火熱、朱門酒肉乃至狼煙四起,跟民主不民主倒不大相干。他始終關注的細節直到北京豬肉幾錢一斤,而不理會新澤西的汽油一加侖漲了多少。已經網路時代,多少年了,他還一直剪貼中文報紙,難道他只相信鉛印的新聞?我想那是他思鄉的一種形式,也是他在異鄉延續記者生活的無奈之舉。賓雁是一個最苦的中國放逐受刑人。
蘇曉康說的也是,一個人被放逐後,回首望故國是否會「斷腸」,得看他出陽關時的年紀。劉賓雁1925年出生。1987年開除黨籍後流亡美國時已到耳順之年,晚間在普林斯頓花香鳥語的校園,閉起眼睛也會聽到曠野的呼聲。身為新澤西州的消費者,對身邊油價的起落竟然漠不關心,卻要打聽北京豬肉市價行情。劉賓雁晚年的生活,恰是「身在江湖心在漢」一個近代樣本。這種他鄉洵美非吾土的落漠情懷,倒非吾國獨有。劉賓雁生前若有機會跟俄國「異見份子」索爾仁尼琴結交,一定談得來。這位197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1974年流亡美國,在佛蒙特州山區「關進小樓成一統」,酒入愁腸,入口的不是什麼陰陽怪氣的白蘭地或威士忌,而是吐着祖國泥土芬芳的伏特加。
我在威斯康辛大學的老同事周公策縱,老留學生了。他給在Madison的公館取了個很別緻的名字:棄園。區區二字,幽幽道出老一輩美國華僑埋於心底的《苦戀》心情。周公是湖南人,Madison地偏,也吃不到「地道」的燒餅油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