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紫陽二三事

靠近紫陽二三事

一年前,趙紫陽先生逝世的消息傳出後,擔心杜老(杜潤生)受到過大的刺激,我就到他家看望。當時杜老夫婦已經打了電話,要去富強胡同六號吊唁。老人家行前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囑咐說,寫一點文字紀念紫陽吧。我默默無語。趙紫陽先生長期擔任黨和國家的領導職務,是一位對中國改革開放事業有歷史性貢獻的人物,怎麼就輪到我這個一介書生來寫紀念文字呢?
周其仁 中國社科院農業經濟研究所

今天,我對趙紫陽先生只剩一個整體印象——紫陽講問題總是從實際出發,分析中肯,沒有一絲一毫「因為權位高,所以我正確」的官腔。最有啟發的地方是,紫陽的經濟思維,重點永遠是怎樣解決關鍵的實際問題、而不是爭論是非曲直。
如果有機會靠近趙紫陽,你對他的風格一定會有更深的感覺。我的第一次機會是一九八四年秋,有一天突然得到通知,到中南海西門跟中央領導出差。等到中央警衞局的車子把我送上專列,才知道這次是跟趙紫陽到山西大同調查。

調查鄉鎮煤礦

這次調查的主題只有一個,就是調查山西大中型鄉鎮煤礦的生產潛力。原來當時煤炭供應是國民經濟的一個「瓶頸」,而增加煤炭供給的關鍵,是增加鐵道運輸能力。如果提前完成大(同)秦(皇島)鐵路的雙線項目,晉煤外運的能力就可以大大提高,煤炭生產「以運定產」的局面就可以改善。
但是,當時國家投資的盤子就那麼大,如何籌措投資大秦鐵路資金?紫陽提出了他的構想,就是把國家對山西煤礦的投資省一部份下來,集中於鐵路。不過這樣一來,鐵路外運能力提高了,但煤炭生產能力下降,結果還是不能解決問題。
趙一邊講他的考慮,一邊與隨行的部門首長交談討論。這件事情,對不同部門的影響明顯是不同的。鐵道可以得到追加的投資,擁護這個構想沒有問題。但是對煤炭部門,減了國家投資不算,還要對煤炭供應的後勁負責,顧慮當然不少。不過,當着總理的面,大家講的都是顧全大局的話,「部門利益」深藏不露,話裏有話地在那裏「過招」。

思路非常敏捷

研究中國經濟的,不會不知道「部門所有制」這回事,但是從文本上看概念與真刀真槍「觀戰」,感受完全不同。我當時看紫陽對付這些事一點都不費力,他可不是靠總理權威,而是憑對情況的熟悉和思路的敏捷,常常你剛提一個頭,他就講出很多例證,把你拉回到他的思路上來。
我正聽得入神,他問「小周,你怎樣看?」我一直做落手落腳的農村調查工作,對鄉鎮企業僅略知一二,但如此專門而又重大的經濟問題,從來沒碰過,怎答得上來?
總理看我說不出話,就像老師看見一個考砸了的學生一樣,寬容地補了一句:沒有意見?然後話鋒一轉說,那你談談你們那個改糧食體制的想法。經他這麼一提點,我才明白為甚麼我會坐到總理專列上來。原來一個多月前,百十位青年聚會浙江,集中研討經濟體制的全面改革。記得會議分了六個組,分別討論宏觀穩定、價格改革、國企轉型、對外開放和農村經濟等專題。那是一個北大同學自發打出「小平,你好」旗幟的年代,人們覺得應該對這個開始大有希望的國家盡一點力,使她變得更有希望。大家不分白天晚上,一連幾天吵呀吵的,終於形成幾份改革建言。

經常自問自答

聽到總理問糧食體制,我總算可以講出話來了,我只滙報了幾句他就明白了大意,然後邊聽邊插問。他的問題比較好應付,因為真的不是問我,而是問他自己——你只要不做聲,他一定自問以後就自答。過一會,換個角度又問,把剛才的結論修訂那麼一下。這樣的滙報很過癮,因為你似乎可以「看見」趙紫陽怎樣形成他的思路。(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