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年會是「經濟民生年」嗎?政改方案否決,民主進程受挫,政府和泛民主派結怨日深;曾蔭權的第一任任期將滿,要籌備連任,各方勢力暗流洶湧,今年決不會是「非政治年」,而是政治化陰影更濃的新歲。
泛民主派在政改方案否決之後,二○○六年的首要急務,是謀求政治手腕的成熟和提升,因為公務員首領曾蔭權向「政治家」轉型,半年來已經卓有成績,一洗喜怒形於面色的情緒,改以謀略隱於胸的深沉,加上中國政府對政改否決的反應相當溫和,這不是對泛民主派的禮遇,而是更大的挑戰。
曾蔭權在立法會答問大會,再次點明泛民當初有六票曾表示支持政府。泛民的一些議員大罵特首「卑劣」,更有人要曾蔭權公布六名動搖分子的名單。泛民對於「動搖六票」似乎耿耿於懷,在道德上追求政治的純潔和正確,正中「政治家」曾蔭權繼承英方管治時慣用的「分而治之」(DivideandConquer)之計。
為甚麼泛民對「動搖六票」視同眼裏的砂子?因為泛民由一批學者、鬥士、理想主義者組成,追求道德的完美高地。我在幾星期前說過:議會政治,對議案表決,過程不重要,其中有幾人曾經猶豫、動搖、一度想保皇投誠,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曾蔭權看準了泛民主派的書生氣,雖然聲稱「政改爭論告一段落」,仍不忘以「六人叛徒集團」的政治幻影擾而惑之,並可以滿懷自信地對其中一人說:「沒有你的份」,形同頒布特赦,促成泛民的猜忌和內鬥,這正是老練的政治技巧,泛民主派如果不順勢轉型,則二○○六年將會是凶險的一年,二○○八年的議會選舉,亦必流失議席和選票。
在政改方案的游說過程之中,一度動搖,有甚麼大不了?耶穌在釘十字架的前夕,在橄欖山向上帝禱告,也曾經意志動搖,哀求上帝可不可以免卻他吞下這一苦杯。但當耶穌得知天命難違,便只好黯然認命,走上十字架。耶教文化的開山元老,不是一個完美神祇,而是英雄慣見,信亦凡人,有人性中的軟弱的恐懼,比起中國儒家精神要求的「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西方民主議會政治為甚麼能在現實和理性的軌道上發展圓滿,中國則改革坎坷,維新困難,中西的文化性格,這是巨大的差異癥結之一。
「革命最終吞噬自己的孩子」,中國社會的革命,以儒家的「存天理、滅人慾」出發,容易走向內鬥互殘的極端,而蔽囿於空泛的道德理想,最終產生的是洪秀全和毛澤東一類的偽善獨裁者。
法國大革命後期,革命黨分裂為激進的雅各賓派與溫和的吉倫特派。兩派的分歧在於如何處理已被奪權的國王。雅各賓派的羅伯斯比爾主張殺國王路易十六,殲滅全國貴族;吉倫特派主張君主立憲,留國王一個活口。吉倫特派被指為保皇黨,雅各賓派的羅伯斯比爾不但獨身,而且終生不貪財、不好色,號稱絕「不可能被收買」(Theincorruptible),是一尊道德潔淨之神。結果是羅伯斯比爾指吉倫特派同情舊制,加上在革命早期,有一個叫彌拉波(Mirabeau)的積極人物,喊起口號來慷慨激昂,半途病死,死後被揭發曾與國王秘密通信,原來是「路易十六老友」。革命群眾怒不可遏,搗毀了議會中彌拉波的石像,革命另走極端,一切不認同恐怖政策的革命者,俱被視為動搖分子,吉倫特派上了斷頭台,雅各賓派裏相對溫和一點的丹東也上了斷頭台,最後羅伯斯比爾殺光所有階級敵人,自己也上斷頭台。
法國革命的原版,衍生了蘇俄工人革命的列寧與克倫斯基之爭,中國農民革命的毛澤東的無數「整風」和把政敵打為叛徒的黨內清洗。謀求道德潔淨,是一個缺乏理性訓練的社會一旦「革命」起來發育過程中的狂躁階段,浪漫狂熱的法蘭西無以幸免,險鬱粗獷的俄羅斯無以幸免,狡詐狹隘的小農中國無以幸免,曾蔭權繼續誘以「泛民動搖六票」,向泛民施以心戰,看來泛民也難以幸免。
在現代社會推動民主,特別是在中國獨裁主流的陰影下謀求民主,豈有不精補法國革命史之理。二百年來,所有的臉譜人物,對號入座,悉在其中,結合中國秦皇中央集權暴政的基因遺傳,在香港推動民主,喚醒民眾,是一項艱巨而值得崇敬的事業。香港人需要一個成熟幹練的民主派,需要一大批老謀深算的政治家,多講策略,少講意氣,否則對手已經在轉型,自己還在「書生論政」或「學生會議政」的熱血階段,則寸步難行。
回首一月,泛民處理政改方案或可以有更成熟的方法:一方面泛民的大多數可以堅守他們的道德高地;另一方面,可以暗中縱容准許其中六票與政府私通,通過方案,彼此唱黑白臉的雙簧,面子裏子,都有所進帳交代。
因為十二月四日遊行,形勢突變,陳方安生現身,中方大為緊張,恐懼陳太二○○七年參選特首。陳太要取得足夠入場券,則政改方案必須通過,選舉委員會膨脹為二千人。至此中方才驚覺政改方案有大漏洞,以致否決了也不足惜,這是實情。
哪知中方的恐懼原是過慮:陳太沒有如此複雜的機心,泛民主派不夠奸詐,不夠狡猾,幕後也沒有英美在教唆導演,她老太太當天走出來,只是一時意氣,「見步行步」,真的沒有立定出選○七之心,即使有,也沒有與泛民主派詳細籌商協調,否則泛民主派來一招假戲真做,順水推舟,最後一分鐘忽然通過政改方案,為陳太○七出選漁翁撒網,要了政改案,再沒完沒了糾纏,要求普選時間表,那時候高呼中計的是中國政府,這才是一場計中計的政治天仙局。然而一切已成過去,多說無益,泛民主派經此一役,如果還不謀求進步,則發展的空間並不好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