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盞風雲 - 陶傑

杯盞風雲 - 陶傑

英國自民黨領袖肯尼迪沉迷喝酒,爛醉得要看醫生,許多選民認為不適合從政,黯然辭職。
肯尼迪是蘇格蘭人,選區是一個名叫威廉港的海邊小鎮。去過這等天涯海角的邊塞,就明白為甚麼那麼多英國人寄情酒杯。
小鎮三五千人口,沒有桑拿浴室,沒有卡拉OK,也沒有麻將耍樂,冬日的下午,三點半就天黑,天愁地慘的無聊得正慌,不縱情酒精,還有甚麼消遣。
像小說《雙城記》裏的窮律師薛尼卡登,不也是潦倒酒館嗎?最後竟為了暗戀的心中人自動奉獻生命,英國人排解空虛,寧願獨自醉倒街頭,也不願意三五成群,嘻哈猜枚,召喚死黨七八,一起到深水灣去燒烤。

然而培養興趣和學問,就是孤獨地一口一口呷着杯酒而累積的。殖民地許多大法官都沉迷威士忌,一面審案,抽屜裏暗藏一小盞佳釀。酒精裏別有理性的沉思,越醉越清醒,詩人和哲學家都是酒瓶子裏浸潤而成的風流人物,酗酒的人都懂得如何擁抱寂寞。
因此喝酒獨酌,比群朋豪飲高一級。獨酌的人別有傷心懷抱,心事都化為杯酒愁腸,在半醉微醺之間,胸中別有一個上帝的分身,很清醒地與意識模糊的本尊自我展開一場柏拉圖和李白之間的對話。英國只有酒館,沒有酒帘,從來不需要女人坐枱三陪,沒有「發展」出一套日式夜總會喝花酒的色情文化,酒館像懺悔的聖壇,多於一座消費的銷金窩。
英國酒館像中國武俠小說裏的客棧:一張羊皮紙的藏寶圖,一個口袋裏藏着一枚星章的警長,獨腳的老海盜,通緝的逃犯,有甚麼故事的開頭比在一個漁港的酒館裏一場竊竊私語更引人入勝?港口有一座燈塔,時值秋末冬初,海鷗和灰白的鬼魅拍打着詭譎的海浪,酒館的木門打開,掀響一陣銅鈴的警號,一個陰謀在酒杯中醞釀着,海港外有一艘帆船靜靜在等候。
木造的酒桶,藏酒的地窖,石牆和彎彎的窄梯,一台小小的洋燭。酒館的故事太多了,每一個酒客都是一齣戲的主角,一杯啤酒有無限的懸疑和迷思。一家西洋酒館有那許多趣味盎然的配套,一隻酒杯是文明的搖籃。
酗酒過度,不算是罪孽(Sin),只列為一點小小的缺德(Vice),在但丁的七宗罪裏,暴食列為首惡,貪杯卻可以寬諒。
一個喝醉的少婦,搖搖晃晃地提着手袋,拾步回家,登上二樓的單身公寓,別有一種軟綿綿的風姿,如果是柯德莉夏萍或莎莉麥蓮,更叫人心疼憐惜。宿醉叫做Hang-over,有一種死去活來劫後餘生的激情。下次喝酒,試試一個人,不要酒肉朋友,但求獨自成仙,一仰飲而天地暗,把半生喝成黃昏的酒杯裏的幾片殘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