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佛斯特(RobertFrost)說過,詩就是翻譯中失去了的部份。如果我們認為詩這種文字是不能在另外一種文字中完美再現,佛斯特這話令人欣賞。可是,詩還有音樂的成份,如果詩這種音樂不能在另外一種音樂中完美再現,那麼,佛氏的話恐怕就有商量的餘地了。
萊特曼用詩的筆法寫《愛因斯坦的夢》,十年前他出書後,我因為喜歡他的詩筆而想將之譯成中文,找他去商量。那時他是麻省理工學院的物理教授,我是哈佛大學研究中國古詩的學生,他讓我念一段我的譯文給他聽,但他一句中文也不會。聽了我朗誦中文譯文後,他卻與我的出版人說:「很慶幸能有懂詩的人來翻譯我的書。」
從那時起,我常感覺詩有別裁,非完全關乎文字,可能更關乎音樂,如節拍的斷續與音調的起伏等,萊特曼那麼欣賞我的中譯,可能是譯文的音樂性質,非關文字。
北島的新書《時間的玫瑰》中有一章是講德國詩人里爾克(R.M.Rilke)的。北島參考布萊(RobertBly)等三種英譯本及馮至和綠原的兩種中譯本而「攢」成一首里爾克的《秋日》的譯詩,北島的譯文如下:
主啊,是時候了。夏天盛極一時。
把你的陰影置於日晷上,
讓風吹過牧場。
讓枝頭最後的果實飽滿;
再給兩天南方的好天氣,
催它們成熟,把
最後的甘甜壓進濃酒。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
在林蔭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葉紛飛。
北島說,里爾克寫了二千五百首詩,而以這首《秋日》最為出色,出色得無與倫比。他在文章中並未引出馮至的譯文,只批評了綠原的譯文草率而粗糙。
馮至對於文字的把捉向來謹慎,他所譯的《秋日》首句是「……盛大」,綠原所譯則是「……壯麗」,均不如北島所改的「盛極一時」。看了北島這一改,立時覺得馮至為什麼出此敗筆。
我看了北島的譯文後,忽然想起了杜甫的一首詩,與《秋日》的內容無關,更與呼喚上帝無涉,就是那首《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不但「主啊!是時候了,夏天盛極一時。」與「劍外忽傳收薊北」都是鞭炮衝天突然的起句,而結尾的「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與杜甫的「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語法結構更相類似。
這是聯想呢?還是意譯呢?只能說是詩的音樂部份的翻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