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段的貔貅 - 董橋

老段的貔貅 - 董橋

那家彈子房在台南市郊一條破舊的小街上,門前兩株木瓜樹是招牌,雨季旱季不謝不枯,跟街尾那幾塊小菜田一樣油綠豐沃,老闆娘說那是他們幾家人家一起墾荒的違章田地,連街頭一家小冰店都是她跟鄰居貴叔合股開的。六十年代南台灣老城鎮都那樣鄉土,小街上的老人們也許一輩子沒坐過火車去過台南腳下的高雄,他們情願坐在冰店後園蓮霧樹下抽烟聊天:「我們祖宗的幽靈都守在老厝不走,怎麼忍心丟下他們出外?」貴叔鑲赤金的門牙越老越燦爛。

聽說老闆娘早年是南管樂團裏的歌女,性情豪爽,風裏來浪裏去人緣好得不得了,尤其喜歡扮演老姐姐照顧我們這幫窮學生。大二那年我在她的彈子房裏學會打台球,晚上圖書館關了燈幾個同學騎腳踏車常去那條小街上吃宵夜。我們在彈子房樓上老闆娘的客廳裏跟她的老情人老段混得很熟,一個退了役的山東老兵,粗粗壯壯非常和氣。他喜歡我胸前掛的那塊漢代琀玉,忍了好久終於問我賣不賣。「南洋一位老先生送的平安玉,價錢再好也不能賣!」我說。老段很理解,徐徐從褲腰裏掏出一件古玉辟邪,枇杷那麼大,龍頭馬身,獨角鼓眼,獠牙長髯,胸肌凸了出來,身上陰刻飛翼細紋,趾帶利爪,威猛極了,滿身血沁也漂亮。「民國三十二年部隊裏一位老長官臨終傳給俺,也是漢代的,」老段說。「在俺身上二十年了!」

是瑞獸,北方人叫辟邪,南方人叫貔貅。傳說龍生九子,貔貅是第九子,能鎮宅,能化煞,能辟邪,供養家中,老少平安,還會趨財旺財,銅雕、木雕、石雕、玉雕都有。我小時候常去的那間古廟裏有一座沉香木雕雕的正是地藏菩薩騎貔貅:「佛教典籍中稱之為諦聽,」老和尚說着拿起毛筆給我寫了這兩個字。他的顏體書法飽滿穩健,畢業那年讀建築系的師弟要我送給他裱入鏡框。
老書新書裏引來引去的辟邪材料多得很,八十年代我集藏古玉的時期抄過許多,紛紜難考,疑團難釋,再學術的幌子也收拾不了那堆漫漶的理念。貔貅畢竟只是虛構的神獸,是表徵的圖騰,《禮記》上那句「前有摯獸,則載貔貅」反而最見真諦:千里行軍,前路猛獸出沒,軍長舉起貔貅圖象警惕眾人,那才是老段說的世道艱險,吉凶難料,身上佩了辟邪壯膽,人竟踏實了:「部隊退守台灣之初俺痛心惶惑,天天盤玩這塊古玉,越盤越亮,越盤越感念那位老長官,哭都哭乾了淚水,俺管不了他聖賢書上說什麼鳥!」。
古玉專家多,古玉專書也多,台灣故宮博物院幾代內行的著述之外,我只敬重中國大陸傅熹年先生為他父親傅忠謨整理的《古玉精英》和《古玉掇英》。傅家是四川人,祖父傅增湘寫藏園藏書的書我青年時代用功讀了,傅忠謨先是跟他父親學版本目錄學,一九二五年開始收集研究中國古代玉雕藝術,到一九六六年文革為止努力了四十多年。他的佩德齋和抱璞廬藏了一千多件古玉,那是他撰述之資,在文化部文物局舉辦的古玉鑑定訓練班裏也用那些玉器做觀摩標本授課。老先生這套實物實學的精神鞏固了他著述裏的實驗基石,出入經典一點都不空洞附會,句句見真知。

那年,香港一位老藏家讓出一件玉雕貔貅給我:「相信是宋朝的,也有人說是唐朝的,我在意的是夠古、夠精、夠密,夠了!」他說。有一年,我在台北開完會回過一趟台南,闊別三十年,小街不是那條小街,彈子房敲掉了改建樓房,菜田連影子都不見。我在附近一家很新的館子裏吃午飯,掌櫃的很健談,一口閩南腔的國語滔滔替我分析台灣的股市樓市和政局。我沒有心情細聽。為了留住一段青澀的記憶,我甚至不敢向他打聽老段和老闆娘的下落。臨走,他拎出一袋蓮霧說是給我路上解渴:「後園剛採下來的,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