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論 - 陶傑

婦人論 - 陶傑

水滸裏頭罵女人,作興一句「那婦人」。陳方安生上街巡遊,也惹來親中陣營大罵:那婦人是何居心。
皆因一個「婦」字很生動。「女」邊加上掃「帚」,這個字裏有一張薛家燕加上紫羅蓮一樣的容顏,七分無奈,三分羞怯,倚在窗台,一副地久天長秋水望穿的無奈。
但是「婦」字不總這般苦瓜乾的,明清小說裏一出現「婦人」兩個字,就知道接下來必有IIB級以上的文字內容。色情不必細說,《金瓶梅》寫西門慶和家中女人的床上戲,不管潘金蓮、李瓶兒,還是王六兒,必以「婦人」代之,唯有「婦人」已開了世面,床笫間才有如魚得水的歡樂,換成嬌羞的處女,空有一台風月,春心不論如何蕩漾,終究也搖晃不成一座葡萄架。暴力的是言語粗俗,甚麼葬話都罵得出口,紅樓夢裏的王熙鳳,是十二釵裏唯一一個滿嘴粗話的美人。出口就是「放你娘的屁」,罵別的女人是「死娼婦」、「爛蹄子」,也不管身份地位,卻也貼切,大家族裏年輕的媳婦,既美貌又能幹,行事風流一點,說話也就放浪一點。

偏偏是「婦人」,並不怎該守「婦道」,因為一經男人,處女的羞澀蕩然無存,漸曉人事。少婦風情、徐娘之誘,對氣概豪邁的男人,往往比閨女吸引。可是,就像賈寶玉失落的那樣,大多數女人一旦嫁了,便習染了男人的濁氣,開始了師奶生涯。
紅樓夢裏有一大串婦人,都沒有名字:賴大家的、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旺兒媳婦等等,她們的年紀並不重要,因為她們既不像賈母那樣清心寡慾,也不像姑娘那樣多愁善感,只負責整個家族大小事務,像一群沒有個性的特區政務官,閒的時候,她們有的是東家長西家短的是非,兩片薄嘴唇一面翻掀,唇邊的一顆痣似也在顫動。
這類中國「婦人」,在文革時搖身變成「大姐」。大姐身材五短,但思想覺悟高;大姐最痛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恨其自甘墮落,需要「黨」的拯救;大姐最喜歡的事情是捉姦,在弄堂用手電筒直射一對正在接吻的男女,然後喝罵他們耍流氓。那年代,這等人形怪物,平時捧着本毛語錄,叫做無產階級革命婦女,她們今天看見衣衿楚楚的陳方安生,定會一哄而上,把她綁在木驢上遊街。
今天中國女人與「婦人」無緣,喜歡稱小姐。「婦人」二字東渡日本,一下子回復古典的柔媚。在一件日本針織線衣上看見標有「婦人」字樣的商標,恍惚中的衣物,輕柔軟熟,和那副溫潤的身軀一樣蕩人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