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話劇《捕鼠夾》從五十年代開始,在倫敦上演了五千場。
演員對着一齣劇太久,一本台詞已由頭背到腳再從腳背到頭反覆萬千次,每天站同一個位置,說同樣的對白,日復一日地演,怎不悶煞?
真正的好演員卻不會有一個悶字,雖然一句對白也不能改,台上走位也固定得死死,舞台是一樣的,但台下的風景呢?每天的觀眾不同,自己每天都在變,演出的一刻,永遠像第一次那樣令人心驚肉跳,血脈沸騰。
道理很簡單:劇本可以磨得爛熟,但演出永遠要新鮮。晚明大才子張岱,有一晚聽兩個琴師演奏,有這般心得:「昨聽松江何鳴台、王本吾二人彈琴。何鳴台不能化板為活,其蔽也實;王本吾不能練熟為生,其蔽也油。」在張岱聽來,何王兩人彈得都不好,何的毛病是「板」:一板一眼,結結實實好比大笨象;王的毛病是「油」,像翻炸了無數次的老油條。但兩者相比,王的毛病更大:「二人皆是大病,而本吾為甚。」為甚麼?「彈琴者,初學入手,患不能熟,及至熟,患不能生。」
甚麼是「生」?不是生硬,而是新鮮。初學琴的人,最怕生疏,方撥了上音就忘了下弦,像香港偶像派的小歌星,走音、脫節、「甩嘴」,尚在William亨的層次,只是五官比那位小胖順眼三分。等到一首歌唱了幾百遍,已經熟透,唱起來死挺挺的,這叫「交貨」,不叫「表演」,像老夫老妻叫做「行房」,不再是做愛。
彈琴、唱歌、演戲,一切頂級的表演,皆如張岱所評之四字「練熟為生」:先是純熟,然後淘滌,最終入化,九州生氣恃風雷,練就一口永恆的生氣,讓人永存敬畏和愛慕,每一次演出都像造訪一位似曾相識的故人,台上台下,若即若離,可以不記得他的面容,心底卻分明刻着他眉梢眼角的每一絲溫柔。
愛情也是一種藝術,需要生氣的保鮮,可惜保鮮期通常很短,很多人不停換畫來保持新鮮感,就像香港人唱卡拉OK,一首歌還沒唱完就急着按Remote挑下一首。但是新歌有新問題,歌詞沒背熟,曲調也摸不着,唱了兩句就甩嘴,歌也唱不下去了。一對舊情人相愛下去,要在親密中互相疏遠一點,退讓出一段距離吧,好讓其中放得下一尊愛的神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