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五十年代在北京什剎海初見潘素說她豐盈,白皙,眼睛烏黑,腮邊笑靨浮蕩萬般嫵媚,只有開闊優雅的額頭上留下光陰碾過的印痕。前幾年《老照片》封面上登過潘素一幀三十年代的肖像,亭亭然玉立在一瓶寒梅旁邊,長長的黑旗袍和長長的耳墜子襯出溫柔的民國風韻:流蘇帳暖,春光宛轉,園翁說難得拍得這樣傳神,幾乎聽得到她細聲說着帶點吳音的北京話。後來看到一幀八十年代的留影,潘素頭髮剪短了,一臉的剛毅深深藏着紅色中國的幾番風霜:「斷碣模糊,不堪問年!」園翁難免失落。
她也叫慧素,詞人叢碧張伯駒的夫人。政海奇人孫曜東回憶這位蘇州美人彈得一手好琵琶,早歲在上海天香閣紅得發紫,人稱「潘妃」,官紳巨賈夜夜追逐,與國民黨中將臧卓快到婚嫁階段才遇上鹽業銀行公子張伯駒。臧卓把她關在一品香酒店的房間裏嚴禁外出,張伯駒央求孫曜東相助,先在靜安別墅租了一套房子,連夜開車闖進一品香,買通臧卓的衛兵接走潘素,雙雙暫避別墅,不久潛回北方,一場驚險也就過去了。孫曜東說張伯駒先前有過兩位太太,一位是封建父母作的主,一位始好終淡,跟三太太潘素倒是相依到老了。
潘素跟過朱德甫、汪孟舒、陶心如、祁井西、張孟嘉學畫,跟過夏仁虎學古文,家藏名迹充棟,天天用功臨摹,畫藝大進,張大千讚嘆「神韻高古,直逼唐人,謂為楊升可也,非五代以後所能望其項背」,北京官方拿她的山水當禮品贈送鐵娘子、老布殊那些外國元首。園翁熟讀民國名人軼事,家藏叢碧詞箋多張,他說潘素出生書香世家,經過張伯駒、夏仁虎悉心栽培,內秀開發,作品很有深度。夏仁虎是夏承楹的父親、林海音的公公,清代舉人,做過御史,詩詞名氣極大,一九五○年跟張伯駒同組展春詞社,月下倚聲,魚雁唱酬,誰都料不到幾波運動吹落滿城繁花。
我十幾年前在台北第一次看到潘素畫的青綠山水,尺幅有限,意象無窮,張伯駒幾行小字題識遠看像一群暮色中的歸燕。藏畫的陳姓儒商是我的朋友沈茵的父執,沈茵說那幅畫一九五五年買的是張伯駒那幾行字:「陳伯伯少年時代在張伯駒的銀行裏當過跑腿!」沈茵和我其實都覺得潘素的畫比張叢碧的字好看,張叢碧的畫又比潘素的字好看。盧溝橋事變之後湯爾和落水,他喜歡吃粵人譚篆青的譚家菜,為了一飽口福,委任譚篆青為祕書,有人出對子的下聯「譚篆青割烹要湯」,夏仁虎久聞論者愛說張伯駒繪畫不如潘素,頃刻對出上聯「張叢碧繪事後素」,一段藝壇佳話七個字說清了。
張潘伉儷的字畫合二為一最是理想,可惜我還無緣拿到這樣的璧合之作:家裏先是收得張叢碧自畫自題的一幅紅梅,再則收得潘慧素自畫自題的一幅山水。山水題為《岸容山意》,上款是「蟄存先生雅鑑」,前不久跟施蟄存先生所藏一批舊書和信札一起在上海拍賣,沈茵在台北看了圖錄大為驚喜:「怎麼會畫得那麼高古,莫非隋朝唐朝和兩宋的鬼魂都住他們家?」她說。張伯駒詞裏偶然也描畫前朝幽靈,有一闋說他和潘素住過李蓮英一幢舊墅,廊宇建造仿排雲殿規模,落成之日慈禧臨幸。還有一闋說重陽前七日,他半夜夢見武則天在畫花卉卷子,花白葉綠,素帛上還鈐了兩枚璽文,造字怪異,他看不懂,醒後倚聲緬念這位風流媚娘。沈茵聽了說:「張叢碧幾生修來這般艷福,越古金輪聖神皇帝的豆腐都吃得到!」這位詞人公子一生真的不缺這樣的福份,買西晉陸機《平復帖》潘素變賣首飾替他湊錢;抗日時期遭汪精衛手下綁了架潘素到處借貸借得四十萬元贖他出來。「如此淒艷的氣象,勝似潘妃筆下青綠山水何止千倍!」園翁難掩羨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