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層次 - 鍾偉民

痛苦的層次 - 鍾偉民

常見老柴和廢柴為「情」生事,大動干戈,鐵鎚利斧過後,屋塌牆傾,血肉模糊,兇嫌兩眼噴火,照例自辯:「我痛苦啊,激動啊,憤怒啊,控制不了自己啊……」似乎「痛苦」,或者「痛苦」衍生的情緒,是支持乖行和暴虐的理由。不是這樣的。真正的痛苦,來自克制,來自理性;真正的痛苦,不但冷靜,而且寧靜。
看電影《非洲之旅》,史翠普在家收拾行李,「你深愛的羅拔烈福撞飛機了。」來客說。噩耗猝來,她目光呆滯,仍舊為器物裝箱,過了好久,才坐在空屋裏,靜靜流淚。沒有呼天搶地,頓足搥胸;痛苦,因為內斂,因為壓抑,反而動人。人事無常,不可能一輩子風平浪靜,在痛苦,在憤怒之前,最能看到一個人的修為和教養。我在寫的《哀傷》裏,姚溟知道妻子一直愛着自己的同學,同學也愛着他的妻子;人到中年,姚溟中風,下半身癱了。某天,他要妻子去寄信,信是寄到澳門的,他請同學尾生照顧他的妻子,自己就把輪椅開到鯉魚池裏;這座魚池,在小說裏,叫「會苦池」,是百苦所聚。他一直安靜地面對這段三角關係,沒有聒噪,沒有詬詈,只是承受;能優雅地承受命運打擊的人,是可敬的。

姚溟的妻子寄了信,捎了一束百合回來,「進門,斜暉仍舊像昨天一樣從石徑旁的竹牆透進來,一地瘦影,都是板橋筆意。她把花裁好了,捧到書房養在玻璃瓶裏,欣賞了半日,總覺得擠了些,拔了一株打算安置在寢室,走到過道上,才發現屋裏好靜,不見了姚溟,傭人們也不知道跑哪去了,不禁納罕,二樓過道盡頭那扇小窗,可以看到魚池,她把花擋在胸前,人讓小窗框住了,從樓下仰望,就像一尊白玉觀音。」她丈夫自沉的時候,曾經仰望,只是,他沒有看到這尊觀音。
「浸在會苦池裏的姚溟,他最後看到的這扇小窗,黑沉沉的,儼然一口枯井……」這口井,讓人感到生命的靜美和荒涼;可惜,不是每個人都理性,都克制的,在自己創造的人物面前,我是那樣的鄙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