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海對話兩元老,一年間相繼去世,先去的那位台灣老先生運氣好,收到一函沉鬱典雅的唁電:「風颯木蕭,青史零落,滬上之晤,竟成永訣。」
一洗共黨八股,上承魏晉駢賦的氣象,下繼晚清民國的餘韻,統戰需要,共產黨可以化妝成這個樣子,真是甚麼也做得出來。然而,「國師」泉下有知呢?他的追悼會上會有幾百個寫着「哲人不朽」的花圈。這四個字雖然很Cliche,總比「沉痛哀悼無產階級偉大戰士」少了兩分厭惡性,逝者應該慶幸他的同志的口味,至少離西柏坡遠了一步。
喪禮和慶典,都講一個字,叫做「禮」。中國的禮是很sophisticated的一回事,中文詞藻也是一門最早凋零的學問。香港做了一百多年殖民地,輕中重英,可是花圈舖老闆的桌縫裏好歹還夾着幾張貨辦供客挑選:常見有「哲人其萎」、「懿範長存」,多問兩句,許還有「人琴俱杳」、「芳徽難再」,還依男女、年齡分組別,老年男喪稱「南極星隕」,老年女喪稱「寶婺星沉」,儘管是幾百年沿襲的陳詞濫調,卻含蓄富麗。
相比今天金紫荊廣場的雕塑命名「永遠盛開的紫荊花」,澳門回歸收到的禮物名「盛世蓮花」,所謂國家領導人簽字的筆叫做「盛世嘉寶」,甚麼金獅吉祥物名「嘉典盛世」,今天中文的詞彙竟如此萎靡單薄。
詞彙在日常生活裏不會帶來橫財,但是曾幾何時,詞彙的選擇繁多,語言有很多層的感性滋味。表達哀悼,有悲、傷、哭、啼、慟、驚、垂、忍、隕、落、折、斷、沈、遺、泣、萎、愁、凋、謝、慰、歎、憐、痛、唳、渺、空、朽、留、終,凡幾十字。即使拍馬屁說好話,也變化多端,像慈禧太后的全號「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像一株掛滿了寶牒、橘子、利是的許願樹,也像一襲繡金織銀的壽衣,但詞彙各有不同的色彩和音韻,像一塊塊拼圖,砌出了一幅鋪金叠彩的宮廷畫。
英文報紙的文章,要求不許重複同一個詞彙,不關錯與對,而是行文用字也像作曲一樣,不同的詞彙能構出斑斕的畫面。小孩子讀《哈利波特》,學到許多幽奇神幻的詞彙,能激發他們的想像力;莎士比亞全集有二萬九千多個不同的詞彙,初學者固然要受查字典的苦刑,但在一篇文章裏卻能見到多少奇花異草,形容一個惡婦有多少夜叉形狀,懂得愛恨情仇的不同層次,學會nuances,發現的人生風景何止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