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夢 - 陶傑

國師夢 - 陶傑

前上海一名市長九十高齡逝世,此人據說素有「國師」之稱。
當所謂「國師」,是中國文人生平宿願,讀書考科舉,上位做官,有一些人確實不為名利,而是為了「影響力」,令皇帝關鍵的時候聽他的,可以少打一場仗,少血雨腥風地殺少一批人,「國師」就很有成就感,亦即香港中環人慣稱的JobSatisfaction。
難怪「國師」兩個字,令人想起一個扮相像粵語殘片裏的周吉的中年師爺,拉長臉孔,站立在主人身後。皇帝發怒時,他滿面愁容,皇帝玩女人荒唐時,他也一臉焦慮。所謂國師,是那種在燈下寫奏摺,咳出手帕的血絲,開口閉口就「國事蜩螗」、「社稷蒼生」的那個缺乏幽默感的老頭。
中國文人想當國師,是因為他們自小就崇拜三國的諸葛亮,不知哪個王八蛋,在中學課程加入了諸葛亮的《出師表》:「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中國文人讀這課書,唸到這一句,不但像全身觸電,嘩,簡直思想經歷了性高潮。

然後是令千古文人燈下飲泣的名句:「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把小皇帝苦口婆心教育一通,然後「臨表涕零,不知所云」。全球十多億天主教徒在誦聖經之後一起唸的「阿門」,「臨表涕零,不知所云」,就是兩千年來一心想當國師的中國文人心中的那一句「阿門」。
中國文人成功而當了國師,上不了位即流落縣城本籍,在私塾裏教國文。因此在學校裏,比起教體育的那個活力充沛女生湯圓的王Sir、教英文的那個中環蘭桂坊Feel的MissChan,還有教電腦和Physics的那幾個理科阿Sir的「招積」和自信,教國文的那位——現在不叫「國文」,叫「中文」了——永遠神情有三分憔悴,七分失落,都像港產片《男人四十》裏的中年張學友,在一腔正氣之間,學生們都看出「老師好唔開心」,他們不是嫌薪水低,也不深深怪責教統局的語文課程改來改去,而是遺傳了兩千年的DNA結構性抑鬱,他們從小讀《出師表》,中了「諸葛毒」。
「成則為殿堂金鑾國師,敗則為村校國文老師」,成為中國文人滿腔苦澀的千古情愁。但是,當了國師又如何?像最近病逝的這一位,他能令「中國統一」?當中國決定出兵打台灣,難道他又能咯一口血而痛加阻止?生於憂患,死於夢幻,文人還是安份一些,在中學裏教國文,等待聖誕假期,參加康泰旅行團,去曼谷布吉吃一碗冬蔭功,試一試不含色情的古法按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