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改風波落幕,一場低等「民主」鬧劇終於收場。五號政改方案通不過,其實是「四贏」:一,中國政府不想民主有「發展」,最希望原地踏步,達到目的;二,特首選舉委員會名額維持八百人,曾蔭權如謀取連任,到二○○七年,原來的四百七十一個「提名人」只要一起再舉一次手即可;三,泛民主派否決了政改方案,大掃中國政府的面子,大滅「煲呔」的威風,美成玉碎,向選民有所交代;四,半年來備受特首冷落的親中左派,終於與曾蔭權破鏡重圓,特首浪子回頭,黃臉婆枕蓆餘溫,雙方擁抱媾和,情濃意滿,小別勝新婚。
既然「大四喜」,則「和諧」在望,「穩定」有緣,一個成熟的民主社會,一切紛爭理應到此為止,高官又何須點名指斥民主派的「四大寇」?即使是演戲,這高潮過後的這一場,未免略嫌過了火。特首曾蔭權則發揮「政治家」本色,自揭幾乎已經盡取四十票,言下之意,是泛民主派內確有至少六名動搖分子,一度企圖投誠。
這是莎劇《奧賽羅》中伊阿高憑一條手絹挑唆黑人將軍奧賽羅疑心的翻版。華文傳媒、電台名嘴、政黨中人,果然中計,紛紛展開「肅奸整風」。涉嫌的六人,或苦苦呼冤,或忿然申辯,在一個成熟的民主社會,投票結果就是公論,其中何人猶豫動搖,根本不是問題,也毫不值得追究。
一九二七年,毛澤東上了井岡山,跟隨老毛落草的林彪,年方二十,面對國軍圍剿,敵眾我寡,一度也意志動搖,問毛澤東「紅旗還能打多久」,毛澤東寫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論文,表達「革命的樂觀主義」。
革命意志動搖,夠得上十次批鬥,一百次檢討,甚至劃為內奸和階級敵人,但林彪會打仗,是軍事天才,毛澤東予以重用,一直擢升為中共副主席,直到林彪刺毛敗死,毛澤東才清算他在井岡山時「紅旗還能打多久」的「投降主義罪狀」。
中華民族搞政治,自私、偏狹、憤嫉,又夾纏着不可理喻的仇恨情緒,根本與西方議會民主無緣。民主政治講求遊戲規則,對事不對人,講求紳士風度,不夾纏意氣之爭,這種風範,備受三千年帝皇統治毒害的中國人無法做得到。「泛民」二十五員,其中一人投了棄權票,並沒有支持政府,亦即「棄權」與「反對」一樣,沒有令政府得益,這位棄權者也受到嚴重質疑,被指為類似張國燾一類的投降派,理由是他的高齡老母抱病在大陸,中國政府恩准他北上,自此之後,據說此君的態度即有變,對中國秋波暗送。
這就涉及了一個政治的倫理問題。首先,這位議員投棄權票,對感激中方恩准其北上探母有沒有必然關係?或許有,也或許沒有。一個人的動機很難測知,如果糾纏這位議員的棄權票私人動機,即是誅心之論。民主政治講求理性,誅心之論即是帝皇暴君動不動就滿門抄斬的野蠻邏輯。香港的泛民主派如果想走上歸家的民主坦途,必須在思想上自我革新,鏟除這等情緒化的中國基因,否則越此一步,不論「泛民」裏有多少讀洋書的大狀,如果他的「軟化」,確實出於孝子的親情,則即陷入「井岡山自我清洗、延安整風的中國幫會」思維定律。
其次,這位議員近年的政治表現,被公眾與其令壽堂的處境掛了鈎,實屬極大的不幸。公眾對於一位議員,同時有孝子的要求,也難免陷入婆婆媽媽的困局。這位議員身不由己地犯了三點錯誤:一,大陸改革開放二十多年,為何不及早把老母親申請來香港?二,一個親中「愛國」政黨的前黨魁,尚且一早把老婆女兒送去加拿大,取得安全保障;一個民主派骨幹人物,曾身為支聯會常委,與共產黨對抗,竟然把老母留在大陸,此已為最大的不孝。三,這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從政不但必須拋卻親情,必要時還要犧牲親情。
劉邦打天下,政敵項羽捉了他的父親,威脅要把劉父烹殺,劉邦笑着叫他請便,還說「請分我一杯羹」。毛澤東「革命」的時候,妻子楊開慧、胞弟毛澤民、毛澤覃,一一被國府捉獲,毛澤東如果對自己的親人有愛心,一早就投誠反正。
緬甸民主領袖昂山蘇姬的丈夫艾里斯患癌症而彌留,緬甸軍政府告訴昂山蘇姬:只要肯出國探夫,政府可以批准,但以後不要回國,昂山蘇姬選擇不出國,忍看丈夫病逝。
政治是殘酷的買賣,母親在廣州病重,身為兒子,必須盡孝,但如果從政,要貫徹政治理念,則必須鐵石心腸。中國如果挾老母為人質,為了政治理想和原則,那應就把人質犧牲掉吧,這才叫真正的「佔取道德高地」。《林覺民與妻訣別書》中說:「吾愛汝至,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生今日之中國,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卒不忍獨善其身?嗟夫,紙短情長,所未盡者尚有萬千,汝可以模擬得之。」比起在中國的政治血海裏的弄潮兒,香港的所謂政客,畢竟稚嫩了一些,香港人對政治家的政治訴求,也難免「大長今」了一點。
這些都是香港政治的現實,本人不忍荼毒,張愛玲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政改之爭,無論各方都是贏家,各方也都是輸家,無論是曾蔭權、李柱銘、劉千石,他們一一或許都有壯志、抱負,都想合演一場好戲,都不是壞人,他們都想香港好,但「人大常委」的釋法鳥籠在前,中國家長政治制度的拳頭在遠,他們又能做甚麼?所謂「港人治港,高度自治」,他們午夜夢迴,或會歎一聲:「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