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蒂庵手札小記 - 董橋

瓜蒂庵手札小記 - 董橋

那幾天杭州天天下着細雨,謝剛主住在環湖一家旅館,午後喜歡到浙江圖書館樓上善本室翻讀明清稗乘。讀書讀倦了,他憑欄探望樓下婆娑的老樹雨後添了多少綠意。他也喜歡遠眺湖上飄蕩的幾隻瓜皮艇子。天色漸晚,他下樓去等靈隱寺開來的公共汽車,等不到就沿着湖濱從白堤上慢慢走,經過平湖秋月經過斷橋殘雪走到昭慶寺的長橋邊。天色更晚了,遊人都散了,久陰的天氣忽然露出一抹斜陽,他很高興,彳彳亍亍回到旅館的時候家家都亮燈了。
謝先生是南開教授,是明史專家,我在倫敦讀他的《晚明史籍考》讀到了完善的目錄和翔實的資料,跟後來讀的《明代社會經濟史料選編》和《明清筆記叢談》一樣有用而未見一家之言。忘了是倫大亞非學院還是劍橋圖書館藏着謝先生三十年代寫的那部《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我一邊讀一邊做筆記,讀完頗受啟蒙,月前寫信懇請余英時先生指點,他果然說這部書「最有價值」,我欣然找出雜亂的筆記本重溫一段舊夢。昔日英國一家出版社把藏書家A.N.L.Munby那篇〈BookCollectinginthe1930s〉印成精緻的一本小書,桑簡流先生笑說:「只有謝剛主寫得出這樣好的訪書小品。他是中國的Munby!」我從此留心細讀謝先生的散文,連六十年代寫的這篇杭州讀書小記讀來都覺得可喜。他的散文真的很見風韻。

英國老書痴Munby做了幾十年劍橋大學圖書館館長,又是大英博物館理事,一生跟圖書結緣,筆下訪書藏書的華章是英國讀書界夏日的草莓。謝剛主從梁啟超問學,在天津梁家教梁任公子女多年,做過北平圖書館金石部主任,一生甘做蠹魚,《瓜蒂庵文集》所收各類文字不啻愛書人冬夜一壺暖身佳釀!他的《三吳回憶錄》寫得那麼豐潤,實在大可印成精緻的一本小書。他的文采跟Munby不同,筆下少了Munby輕巧的drywit。鄭西諦對來薰閣書店的陳掌櫃說:「剛主人雖然老實點,倒很有意思!」Munby太精明,也許真的不那麼老實;謝先生的散文好就好在「很有意思」。
《瓜蒂庵文集》是上海十年前編印的,我家那本讀完讓台北一位老書痴拿走,陸灝慈悲又給我寄了一本來。謝先生的千金謝紀青在〈編後〉裏說,父親愛寫短文、散文、遊紀、詩詞,有些朋友勸他不要寫這些小東西,他說「一個歷史工作者想寫好文章,還要重視提高自己的文學修養」。謝先生比他那些朋友有深度:歷史學家只顧寫些乾巴巴的大東西,誰看?

陳從周先生告訴過我說謝剛主的字很好,陳先生畫畫喜歡請謝先生題識。我新近收得謝先生致施蟄存先生的三封信,英時先生說最近有個學生送他一本趙儷生《師友書畫集》,裏頭恰巧收了謝剛主一幅字,看來「很受梁任公影響,很秀雅」。謝老不僅毛筆小楷好,信箋也考究。有一封信說:「今晡偷閑到琉璃廠訪碑,一無所獲」,信末不忘註明「此紙即在榮寶齋購得」!訪碑原是謝先生和施先生的愛好,信上寫的也盡是碑帖的事。鄭逸梅說謝先生收藏的漢碑幾乎十備八九,磚瓦拓片也不少。還說他平生廉價買過很多古書,六角錢買了光緒版《水窗春囈》,三元錢買了金壇許多未刊稿本,人稱「謝三元」。他給施先生的信都簽「謝國楨」,有一封叮囑「晤呂貞白、鄭逸梅諸公望為致候」。
我愛讀老前輩的小楷文言信札,言事簡淡,情誼沉實,可惜這樣的藝術品如今都快湮沒了。人老了貪戀之念漸漸渺遠,繽紛之思漸漸荒蕪,偶然寫點心事,合該只有上了年紀的人才讀得出興味:淺淺的消息換取淺淺的會心,多了嫌滿,嫌濃,嫌多事。我讀謝剛主的文字確有久陰天氣乍露一抹夕陽之欣慰,幾乎跟善本室裏翻讀明清稗乘一樣愜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