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有許多賞心悅目的小風景,例如十一月,英國的大學校圈,在多枯葉的草地,遇見一個一年級的女學生,她有一叢淡褐的長髮,戴一副淺度近視的金絲眼鏡,問她讀哪一系,她答:俄國文學。
俄國文學是應該在這樣的天地裏選讀的,如果她是女孩子。然而如此沉重豪獷的作品,不是更適合一個單身的男生?
當你十九歲,剛剛結束了一段破鏡般的戀情,一個人在多風的海峽小鎮,租了一座閣樓,而且收養了一隻流浪狗。
在經歷過徹夜的痛哭之後,你開始迷上了俄國文學: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罪與罰》,然後再讀契訶夫的《海鷗》、《凡尼亞舅舅》、《櫻桃園》,外加普希金詩選,企鵝版經典文庫的英譯,與俄國諸文豪的精神對話,化為一隻煙灰缸裏滿滿的心得。
讀倦了,在床上倒頭大睡,睡醒了,再在閣樓的廚爐上燒一鍋金寶菜湯,佐以兩塊乾硬的麵包。你收養的狗,怔怔在看着你,扔給牠一塊麵包吧,牠的眼神裏閃動着聖彼得堡上空的北極星的悲哀。
十九歲的年齡,頹廢地獨居着,讀一點俄國文學,方知曉什麼叫做Melancholy:心頭的傷痕還沒有彌合嗎?杜思妥也夫斯基和契訶夫是最好的醫生,他們的作品裏有涼涼的解藥:蒼空下的吟哦,荒野上的野火,教堂幽暗的長廊,爐邊的哲學對話。東正教的神龕深深,加一點伏爾加河的幽波渺渺,教人書接上舊地懷起車厘哥夫的羅宋湯和熱餐包,那一片粗樸的大地,雖然從來沒有去過,俄國文學有一股煙熏的情愁,恍如救贖了許多荒唐的罪疚。
俄國文學是這樣拜讀的,年紀太輕,而又曾經滄海,在那男低音般雄奇的章句之間,苦難和悲情渾然難解,然而又禪悟了一點早熟的迷茫。同是十九世紀作品,俄國文學跟維多利亞時代的《咆哮山莊》、《簡愛》之類的閨秀工筆不一樣,俄國文學是潑墨的哀筆,卻又閃動着墨分七色的幻彩。
有什麼比這樣的經歷更難忘?在放縱和墮落的邊緣,在心的月蝕之後,在日出之前收拾行裝,準備再上路,讀一點俄國文學,令人悲欣交集、刻骨銘心。只有在許多年之後,念一點佛經,心中才閃現一朵燦燦的燄火,照亮了閣樓裏的那個前生的蒼白少年。在夢與醒的邊境,踏着枯葉邂逅那個女孩子,你在研究院,她念俄國文學,不過是一年級,你與她遇上了,卻又如擦肩而過,像在西伯利亞的荒空一顆不逝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