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俗套,寫作,用想像,用得好「盡」。譬如說,我寫女角趙小蘭從葡國回澳前,心情忐忑:「她睡一回,醒一回,始終不能安睡,乾脆走到陽台拉了張藤椅靠近圍欄歪着,兩條腿往冰涼的欄面一擱,睡意竟就散了。屋前雜木林黑蜮蜮的,風不動,樹也不動,就幾點螢火聚聚散散終夜糾纏,破曉,她給尾生寫了一封信,信上附了歸期,『那天,如果你不到十六浦碼頭來接我,我就會死心,一個人回去。』」
陰差陽錯,尾生沒接到那封信。小蘭回來那天,他心緒不寧。樂隊不用排練,他獨自在樂器室狠命擂鼓,要抒解鬱結。鼓聲篷篷,巨響出了窗戶,就還原為一個個黑亮的音符。樂器室離碼頭不遠,小蘭登了岸,十六浦碼頭樓頂大鐘敲了五下,日已西斜。她聽到鼓聲,卻以為是自己的心跳,時間點滴過去,她的心好空洞,她的等待變得好薄好輕,連提着的兩隻行李箱子,慢慢的,像充了氣,只要一放手,就會無聲地漂向薄暮。
大鐘敲了六下。她抬起頭,看到幾十個音符浮在大鐘上,全分音符、二分音符、四分和八分音符……氫氣球似的,三三兩兩並排着,也有離了群,在白鷺與紅霞共舞的碧空晃悠。風吹過來,帶着附近魚欄的海產腥氣,久違了的味道,撲鼻,竟順勢錐心,要斷人肝腸。一輛三輪車開到門廊下,「要不要坐車?」車伕問。「我等人。」她說。車伕陪她等,胸有成竹,「要來的,早該來了。」他想告訴她:百世修來同船渡,要同車坐,恐怕也得修上幾百年;幾百年啊,何不先回家睡覺?
「走吧。」她黯然說。車伕幫她安置行李,她不死心,回頭張望,一個負傷的二分音符,輕飄飄的,打着迴旋掉到腳邊,像一條大蝌蚪。她抱起這個音符,覺得暖暖的好受用,彷彿懷裏睡了一隻胖乎乎的小獸,「反正有空位,你就陪我回去吧。」她忍着淚,跟車伕說了地址。
趙小蘭把二分音符養在家中浴缸裏,沒多久,一隻白貓也住進來;音符和貓,各有天地,倒也相安。可她始終不知道:音符腹大便便,因為懷孕了,胎裏,育着尾生對她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