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徐家舊聞 - 董橋

春申徐家舊聞 - 董橋

兩個星期前我在徐家觀賞了吳湖帆好幾幅精絕的書畫。半生讀書讀畫讀字,我熟悉這位倩庵先生已經好幾十年了:祖父是金石大家吳大澂,夫人潘靜淑是潘祖同的千金,冒鶴亭序《佞宋詞痕》說,吳潘兩家收藏甲海內,湖帆兒時寢饋於金石書畫,「其畫作並世無兩」!牟潤孫教授生前給我看過他收藏的吳湖帆,常說倩庵先生是消受舊時代書香世家絕代風華的最後一輩人,筆下無論叠嶂崇巒,無論絳蓮翠竹,無論金碧樓台,無一不是文化歷史的側影。
我在書畫市場上遇到過不少吳湖帆,合我心意的我買不起,沒有新意的我又不想買,蹉蹉跎跎幾十年,看了徐家這些絕品,我情願我家裏一幅吳湖帆都沒有!潘靜淑的工筆花鳥我反而有了,宋人筆意,蘊藉沉厚,大見崔趙風味,吳湖帆還題了字。閨秀丹青就算市場價值不大,讀書界珍惜的永遠是作品背後那一縷筆緣墨情:潘素的山水迴蕩着張伯駒的春游倚聲;陸小曼的樹影遮不住徐志摩的雲彩小札;周鍊霞綉帳春心的寫照,流露的更是《螺川韻語》中曠古詞句的消魂。徐先生徐夫人隨便拿出幾幅名媛小品竟然全是蒼茫烟水中數點寒燈的消息,畫也深情,字也深情。

徐先生是徐承賚,爺爺是上海聞人徐乾麟,父親徐小麟開承爺爺的德國買辦淵源創立高亭唱片公司,陳定山《春申舊聞》裏寫過徐府的慈善事業。徐夫人是平初霞,上海出版業奇才平襟亞的千金,平鑫濤、瓊瑤伉儷的堂妹妹。他們都拜過「湖帆伯伯」和「鍊霞阿姨」學畫,也跟陳巨來學過篆刻,大陸易幟後落戶台灣香港,還旅居法國經商多年,近年港滬兩邊悠悠閑閑過時光。我去太平山頂拜訪他們那天他們倚裝準備翌日飛去上海,說是過了春節才回來。
先是我寫〈馨菴心影〉,徐家伉儷讀了告訴葉中敏說他們早年跟宋訓倫先生也有交往,跟周鍊霞、吳湖帆更是亦師亦友,很想讓我也看看徐家兩代人珍藏多年的故人翰墨。這樣細緻的雅意我自然衷心感激,那天冒昧的叨擾果然是一次典麗的交滙。兩位謙和的主人走過近代中國的風雲歲月,心事與襟懷一樣邈遠,鄉思與友情一樣深邃,短短一個午後,我們坐對泛黃宣紙上細雨春申的舊游屐痕,驚覺文苑花事已過,誰還惦記郁達夫詩裏江關詞賦的離愁?

冊頁裏和扇頁上的陸小曼顯然勾起平初霞兒時在四明邨陸家嬉戲的回憶。那是沒有了徐志摩的一代美人了,長年素服,潛心書畫,祇剩那位崑曲小生、平劇青衣翁瑞午照顧她的宿疾撫慰她的寂寥。她的畫和字我是碰到一幅想要一幅,卻從來沒有碰到過徐家那樣清新的一柄扇子,可惜朱復戡一手題識太粗太浪太不體貼,簡直黑旋風在輕薄顧大嫂!禁不住驚喜的還是吳湖帆的掛軸、手卷、冊頁:山水老得孤僻,修竹冷得貼心,粉粉的荷花淒淒清清說盡古今多少未了情。都說他的畫藝得力於董其昌,我想董其昌倒未必供養得起吳湖帆胸中的烟雲。
徐家那些老照片也都牽繫着說不盡的故事。周鍊霞真的美不過陸小曼,動人的終歸是她的工筆仕女花鳥,徐先生徐夫人着意讓我珍存的那柄《秋葵雙蝶》小扇子尤其煥發:一九五二年畫給陳巨來夫人況綿初,題的是「過巨來家,園中紅秋葵盛開,屬為寫照,並添雙蝶,此梁山伯與祝英台也」,背面錄七律一首,書法剛健不輸鬚眉。況綿初是清末大詞家況蕙風的長女,上海市文史館館員,一九八三年八十一歲逝世。這樣精緻的春申文玩坊間碰到我一定要,平白受之倒是有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