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葉 - 董橋

霜葉 - 董橋

那時候讀書界有些人說照片裏的茅盾有點像晚年的徐訏。我和徐先生談過茅盾的小說,他似乎覺得茅盾文學成就不算小,又說他的作品有生活,有識見:「可惜過份熱愛共產黨!」下午茶座上馬國亮先生說茅盾最了解上海社會的資產階級,對金融市場尤其熟悉,不然萬萬寫不出《子夜》:「《良友》想要一篇寫證券交易所的文章,我去拜訪茅盾,他一口答應,很快寫出一篇香粉弄華商交易所素描,經紀、散戶都寫活了,我們趕緊請陸志庠畫插圖。」馬國亮說沈先生人很好。
沈先生是沈德鴻,茅盾的原姓原名。他字雁冰,浙江桐鄉烏縣人,很早就教書寫文章做翻譯,一九二一年中共成立他是黨員,投身革命運動,在廣州毛澤東任代理部長的國民黨中宣部當過祕書,日本回來加入左聯,跟魯迅一起做了許多事,抗戰時期還去過新疆、延安教書講學。茅盾來過香港編《文匯報》的《文藝周刊》,唐錫如先生給我看過那些老周刊,文章水平參差。中共建政後他當過文化部長,主編《人民文學》,一九八一年在北京病逝。

我小時候讀《子夜》幾乎讀不下去,隣家雲姑駡我,說那是中國第一部寫實主義長篇小說,連瞿秋白都稱讚:「別再沉迷劍俠小說了,」她說。「張恨水也糜爛;《風蕭蕭》有什麼好?磚頭那麼厚你都啃得下!」這位漂亮的大姐姐是左派學校的中學生,思想紅得像櫻桃。那年春節她送我《林家鋪子》和《春蠶》,我熬夜讀完,比《子夜》好看多了,雲姑高興,煎了一碟年糕犒勞我。兩三年過去,她回中國大陸升學,沒多久我也去了萬隆唸英校再轉到台灣讀書。
再讀茅盾已經是七十年代旅居英倫的時期,先讀他的文藝雜論,回頭又讀他的《霜葉紅似二月花》和《清明前後》。我不喜歡讀劇本,《清明前後》果然不好看,國民黨中宣部主任張道藩四十年代聽說還密電四川支部設法制止劇本上演,怕蠱惑人心!茅盾寫的蘇聯見聞我也在我們學院圖書館找到了,依稀記得比他的文藝評論清新可讀。小說家寫遊歷見聞輕易可以討巧。《夜讀偶記》也甚見舊文人趣味,跟他的舊詩一樣斯文。他的詩我讀的其實並不多,讀到的竟然都寫得很好。茅盾文字裏的氣度始終清華疏曠。

一九六五年我在新加坡靜叔家裏看到茅盾寫的一幅立軸,清入骨,秀氣裏藏不住傲氣,實在儒雅。靜叔要送給我我沒敢要,尋尋覓覓幾十年竟然再也碰不到那樣愜意的一幅。茅盾晚年致施蟄存信上說他的字不成什麼體,瘦金看過,未學,少年時代臨過董美人碑,後來亂寫,老了手抖,目力又衰弱,「寫字如騰雲,殊可笑也」!老先生也許真是那麼謙卑。上星期這封信在上海拍賣,我沒買着,朋友倒替我弄來一幅茅盾寫給荒蕪的一紙詩箋,錄〈讀稼軒集有感〉一律。
荒蕪是李乃仁,作家、翻譯家,中國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我讀過他譯的《惠特曼詩選》,印象不深;洋詩中譯而不忍痛削足者殊不多見,我從來不敢苛求。茅盾拿榮寶齋溥心畬畫的箋紙寫的這幅小字倒是見樹見林了。我喜歡這樣纖秀的「小文玩」,書法藝術如今是殘山賸水了,老前輩遺墨難得流傳下來,有緣邂逅我總是盡量撿來保存。雲姑劫後南來,篋中藏了幾封魯迅、許欽文、魏建功、瞿秋白的詩箋信札,說是文革前夜杭州一位老教師的舊藏:「風聲越來越緊,我陪他清理雜書舊信,撕的燒的一大籮。我捨不得毀掉這幾張字,悄悄揣在懷裏帶回家。」雲姑清麗的臉像印上一暈二月花影的霜葉。